南山位於皇城西部,隻有在冬日不久後開春才會對京城貴人開放,平常時日都是皇族的私有地。南山中有座十分知名的魏遠,從大周之大魏兩百多年了,素來都是貴人們的最愛。
從前大周時,還尚未被皇家納入私地。如今大魏,貴女們若想來這裏泡泡澡也隻能等一年節一次的開春。皇後特邀才被允許入內——
江潤言今年也照例收到了宮中皇後的帖子,從家中坐轎出發。到南山之前,已經有不少貴女在等著,李千然也在,她是伯遠候府之女,雖說是權力外的邊緣人物,可伯遠候到底為國捐軀,皇後娘娘便也給了她這個臉麵。
已經開春,前兩天卻還下了場雪,南山這裏是不掃雪的,厚厚的幾尺雪,踩在地麵上嘎吱出聲兒。李千然笑著走到江潤言身旁,嬌聲道,“這幾日出了好多事情,咱們好久都沒見過麵了?”
過年期間江潤言,長公主甚少會見女客,駙馬壓根就不理公主府的事情,江潤言處理府中一應事物,自然沒的功夫出來與她見麵,“我倒是想出來跟你說說話,隻是府中過於忙碌。等這幾日事畢了,我請你到公主府喝茶。”
李千然笑著應了,兩人又在一塊兒說了會兒話。而後有股暖風出了過來,幾人又朝山上望去,該是那溫泉已經好了,“這皇家的溫泉從前我到沒機會見識過,沒想到今次卻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
李千然也不是傻子,伯遠候府無實權,自己卻接了皇後的拜帖,是什麽緣故在清楚不過了。
江潤言便安慰她,“好在如今你們家也有頂梁柱,總歸你哥哥如今能撐起門楣。”
李千然笑笑,又看路那頭似有大堆人馬,便在江潤言耳邊小聲道,“似是皇後娘娘到了”,兩人又一塊走上去,旁邊原本在一處說說笑笑的貴女們也都圍了過來,準備向皇後見禮。
許多人在一處,江潤言餘光看了一圈,卻沒找到盛明珠的影子,又垂著頭,低聲問身側的李千然,“怎麽不見那盛明珠?”
皇後轎子已經在前頭,李千然壓低了聲音,道,“我也不大清楚。”雖說都在盛國公一府住著,可畢竟也是國公府,頂十幾個尋常人家的院子,平日裏總也見不到麵,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對江潤言道,“你知道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兒麽,我想著出了這樣的事兒,她該沒臉來的。”
這麽些貴女,還敢來,她就不怕遭人說道嗎?那劉家公子,可是連腿都斷了。
“劉家那事,我有耳聞。”
兩人正說,皇後轎子已經到了。嬤嬤先從一側出來,眾多貴女身如輕蝶,向皇後行禮罷了。那明黃色的紗幔漸被一隻柔嫩的手兒撫開,眾人仰頭看著,等那簾子徹底被人打開,不是皇後,卻是一張花兒朵般年輕的臉,正含笑。
盛明珠下了轎子,又替著皇後撐著,“娘娘出來吧,明珠替你撐簾。”
江潤言目色微微斂住,轎上皇後已經下來。皇後非魏帝發妻,乃是拓跋貴女,素少與人同轎,何況是個漢女。在場許多貴女也如同她一般,斂住呼吸,這幾日盛三小姐風流韻事傳了個遍,那劉二公子又到處宣揚她蛇蠍婦人,誰道她今兒還來。
竟還與皇後同轎?
盛明珠對高調出行沒什麽興趣,不過她到十分清楚這些貴女們的興趣。素來便愛看個笑話,今日便妝容明豔,笑容明朗。心中本來還稍微有些煩一會兒跑過來跟她嘰嘰喳喳劉二事兒的人,如今皇後在跟前,怕沒人敢造次了。
“今日隻是閑暇時一起戲耍,你們不要在意我。”
今日來的不隻是些年輕貴女,還有各家主母,京城中除阮氏之外,基本有門有臉的官家主母皇後都邀了。大大小小二十三人,“且讓年輕人在一起,本宮在那處另開辟了個池子,你們與我去那處。”
命婦們彎腰行禮,便隨著皇後去了。
餘下的女孩兒說了一會兒話,便各自入了內室,準備進湯泉。
皇後與諸位貴女貴婦不同屋,年輕貴女則五六人一同。金枝與盛明珠入了屋內,裏頭熱氣很快鋪蓋到臉上,看東西有些霧蒙蒙的。倒有幾個貴女,已經在屋內,在屏風後由著侍女幫忙寬衣解帶。
盛明珠以前未來過此處,總覺得有些不適。
雖說都是女子,但寬衣解帶坐在一個池裏頭泡澡,向北方過年下餃子一樣——說是每年皇後給的賞賜,隻有各家得寵貴女才能來,似盛菲菲就沒能收到皇後帖子。盛明珠來時還估計嘚瑟氣她,如今想來就有些後悔了。
江潤言入了水,與李千然在一起說些悄悄話,目光卻一直落在正在屏風後脫衣的盛明珠身上。確實絕色,一副好身體並好容貌,江潤言看著她入水,目光卻落在她脖子上——那裏掛了個玉佩,貼身帶著。
貴女們個有個的交際圈,因著有皇後剛才解圍,盛明珠到顯得不是很落單,偶有人過來跟她說話,瞧著也其樂融融。
“她真是好命。”李千然道,又用手往身上掬了捧水,“誰出了她那樣的事兒還敢大搖大擺出來遊玩,偏偏又有皇後替她撐腰。也不知皇後娘娘喜歡她哪兒?居然與她同轎?”
江潤言並未說話,水從她發梢末端滴滴答答垂落,片刻後,她突然從站起來,直立起朝著盛明珠那邊走過去。盛明珠抬頭看了一眼,卻見她已經靠在自己身旁的壁邊坐下,頭微微仰著,像隻高傲的天鵝。
“你這玉佩成色到很普通?”
盛明珠聽她說的無意,便垂頭看著。這玉佩是管平那日給她的——盛明珠再怎麽出格膽大,終究是女子。女子從一而終侍夫君,她可以先嫁管平,之後若他對她不好頂多合離。她又粗心,怕弄碎弄丟,便一直掛在身上。
“是挺普通的,友人相贈,不好推辭。”
盛明珠與這江大郡主之前寥寥幾次見麵都沒什麽好結果,她覺得江潤言該對她也沒什麽好印象。為了不使人兩看相厭,便與一旁的貴女搭話,準備挪過去。
“盛明珠,從前那柳家公子當著眾人麵說愛你愛的欲生欲死,現如今又來一個劉二公子因為你斷了腿?”江潤言道,“盛三小姐,那劉二公子如今身負殘疾,日後功名再無進益,你就真的狠心?”
盛明珠回眸,臉上神情稍陰,片刻後又笑,“郡主倒是很同情那公子,正好啊,我替你與他做個媒人如何?若郡主能屈尊嫁他,想必那劉二公子睡著都能笑醒——也不必每日都在坊間裏被人傳著癩蛤蟆想吃肉鬱鬱了。”
江潤言本來就是一時急,她素知這盛明珠一口利嘴。
“女兒家名聲最為重要,你當真什麽都不在乎?”說著又看著她脖子上的玉石,或是她和那人早已經訂下。盛明珠這些天聽這些話聽得煩了,從池子起身,旁邊金枝連忙拿著衣服為她披上,“這裏人太多了,我去換個地方。”
江潤言看著她人走了,往臉上鞠了捧水,突然發起了呆。
“潤言,你怎麽了?”
李千然走到江潤言身邊,“你跟她說什麽?怎麽這幅神態?”
旁邊幾個貴女倒是聽見了,便湊在一處,“那盛三小姐當真好厚的皮骨,江郡主好心好意勸說,她還諷刺郡主。說那劉二公子是癩蛤蟆想吃天鵝頭,自己不嫁,卻讓郡主去,分明是她自己做下的孽,真如傳說那般狠毒。”
礙著皇後的麵子,這些貴女們當麵自然不會說什麽。人走了背後卻嘰嘰喳喳議論不停。
那玉佩是管平的——很小的時候她見過。
那時他才剛入瓊林,還不是意氣風發的時候,陛下設宴款待新科舉子,江潤言那時也年幼,隻是覺得這人比所有在場的舉子都要好看些,便一直注視,連同他腰上那塊玉色並不好的石頭。
從宴始陛下也注意新科狀元,本朝男子佩玉,可他腰間佩玉卻太過素簡。都知管平出身隻是平常,那時魏帝也怕貿然賜玉傷了少年郎自尊,便拿了美玉與他交換,他卻遲遲不舍身上的玉。
“此玉是臣生母親自雕刻,臣母早逝,此為臣妻之禮。臣妻還未尋到,陛下請恕罪,這非臣之物。”
臣妻之物——當年的話字字在耳,讓江潤言心境難以平複。
——
南山之行並未耽擱許多時間,說白了就是皇後組織朝廷婦人和後院閨秀們一塊出來洗個澡,洗完了也就各回各家。
回宮時魏帝且在處理朝事,見她回來,便問起今日情況,“有出什麽事兒麽?”
“能有什麽事兒,不過是些小姑娘。”
皇後走至一側替他磨墨,眼睛有些幹澀,微眨了一下。片刻後又試探性問道,“難得陛下這麽關心一個小姑娘,這幾日京中的流言實在多。那盛家小姑娘如今處在風口浪尖兒上,若沒人給她撐腰站在一起,隻怕心裏難受?”
那盛明珠,她是挺喜歡的。畢竟永寧是太子的親女兒,是她親孫女,盛明珠救過永寧的命。可自己丈夫無緣無故關心一個貌美的小姑娘,後宮雖然妃嬪眾多,皇帝不在乎多一個,皇後卻在乎。
“她那性子倒也不至於難受,朕是怕另的人難受。”那盛家老頭正替自己在宮中裝病,若讓他知道宮外孫女受了委屈,還不得馬上撂下條子——“這劉家怎麽回事兒,婚不成就不成,還偏偏攪風攪雨的,好好一個姑娘家都被作踐成這樣子。”
魏帝自然曉得這裏頭情況,畢竟是他最寵愛的臣子娶妻。他盼著他在他生前,娶美妻,生子——若是再能……
魏帝想著,喉中卻突然犯上一股腥甜。便招了招手,“皇後,你退下吧,朕困了。”
皇後沒想到剛才還有心與自己談話的魏帝接下來就讓她退下,雖心中有疑惑,卻還是從書桌後站了出來,恭謹像魏帝行禮,“臣妾告退。”
王福早察覺出魏帝身子不對,手裏捧著一顆丸藥過來,又自己給魏帝倒上水,“陛下,快將藥喝了。免得一會兒又咳。”
魏帝用藥之後,才長舒一口氣,可沒一會兒卻又忍不住用拳抵著唇,咳了一會兒。王福忙抽來一張白娟,替他擦拭掌心的一兩絲血澤,撿些好聽話說,“看來太醫新做的藥有用,陛下今日咳血咳的少多了。”
魏帝知道他說些好聽的哄自己,也沒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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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還病著,他姨娘在床前伺候他那條病腿。
今兒又請了京城外的一個大夫,來說的還是同樣一句話,“爺,你這腿小的是真的沒法治。都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可您這筋脈都斷了——請恕小人無能。”說完就背著藥箱出去,氣的劉二姨娘連拿東西砸,又跟在他身後罵了幾句庸醫。
劉二看著房頂,腿上毫無知覺。自打知道腿斷之後,他就這幅神情了。
劉二姨娘又回到他床前,看兒子這幅神情,嚇得哭了起來,“兒啊,你莫嚇姨娘,姨娘就你這一個兒子,下半輩子都指望你過呢?沒了腿,咱還有別的,你房裏還有那麽多美妾,你不是喜歡那巷子樓裏的玉兒嗎,咱把她接回來,娘再也不攔著你了,啊?”
劉二原本眼睛還呆呆的,聽他姨娘這樣說,突然起身,“我要盛明珠,娘!我要盛明珠!”
他這條腿,是為她而斷。
劉二姨娘苦著臉看著兒子,“如今咱家能做的也隻是給你出出氣,摸黑那盛三小姐的名聲。畢竟人家家裏是侍郎府,國公府,不是那低位女子,倘真不想嫁,咱家能有什麽辦法?”
“我若娶不到她!我寧願疼死!”
劉二姨娘聽他這麽說,臉色更愁了。劉二轉過頭,臉上死氣沉沉,劉二姨娘忙擦了淚,“兒啊,你莫急,我先去跟你爹說說——”
另一旁的劉家老太太和劉大人卻比之他們更愁。之前家裏劉二弄出來那些事兒,又說盛家看不上他家要悔婚,還有一部分說是他們家癩蛤蟆想吃天鵝頭,劉老太太又存了心還想娶盛明珠入府。
便又慫恿留言滋生下去,反正他劉家不少什麽。說不準那盛家姑娘備不住人前議論,就嫁進門了。如今民間都說盛家嫌低愛高,可真正官場裏頭,他卻被盛謙的人排擠的難受,有心想停了。
劉姨娘卻哭哭啼啼來了,“老爺啊,你說那孩子,死活就非盛家小姐不娶,妾身就這麽一個兒子,老爺,怎麽辦啊?那盛家小姐,能嫁過來麽?我看他茶不思飯不想,如今腿還斷著,也不肯吃藥,這麽下去可怎麽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