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顏殊開車將於歸送到跟習陽約好見麵的地點後就乖乖回家了,不哭不鬧,看起來還真像是突然懂事了一樣。
不過於歸並不相信他真能做到一點都不在意,但隻要他肯控zhì,於歸也就不再多說什麽。
跟習陽約定的地方是曼哈頓中城的一家茶餐廳,於歸進去後看到習陽已經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看見他就站了起來。
“於歸,你來了。”習陽的聲音還算克製,但是情xù翻湧的眼神已經暴露了他不平靜的內心。
於歸看著他也是百感交集,片刻後點了點頭:“嗯,坐下說話吧。”
“好。”習陽等著於歸先落座他才坐了下來。
而之後又是一小段莫名的靜默。
兩個人似乎一時都沒想好該如何開口,隻靜靜看著對方。
他們都能在彼此眼中找到熟悉的樣子,但更多的,卻是這未見的七年時光裏被歲月所鐫刻下沒有自己參與過的那部分痕跡。
原來很多事,過去了就是真得過去了。
而與之相關的人,大概永遠都會停留在記憶裏,也隻會留在記憶裏。
習陽凝望著於歸忽然就有了這樣一種深刻的體會。
未曾見麵的時候心裏時常發瘋一樣地想要見到他,可是等真得見到了,才發現重逢竟然意味著結束。
良久,還是於歸先打破沉默。
“你現在餓了嗎?想吃點什麽?”他拿起手邊的菜單問習陽。
“我都可以,點你喜歡的吧。”習陽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說。
而於歸聽到他這句話卻不禁愣了愣。
想起以前他們還上初中的時候,每次放學到校門外的小吃鋪吃東西,習陽也是這樣笑眯眯地對他說:“我都行,點你喜歡吃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在遷就自己這一點上卻依然沒變。
“習陽……”
“於歸--”
兩個人忽然同時開口,聽見對方的聲音後都頓了一下,緊接著又同聲道:“你先說。”
“……”
氣氛又變得尷尬起來。
等了一會兒,習陽終於問:“於歸,你剛才想對我說什麽?”
“呃……也沒什麽,就想問問你最近的情況。”於歸猶豫了一下說。
習陽定定看著他:“我挺好的。”
“那你呢?剛才想說什麽?”於歸問。
“我……”習陽的表情有些遲疑:“於歸,其實我今天來之前本來想了很多話要對你說,但是像現在這樣麵對麵坐著我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於歸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窗外忽然開始下雨了。
細小的雨點打在被擦得幹淨明亮的玻璃上,流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潮濕的天氣對人的心情似乎有鎮定和淨化的作用,也適時地分散掉一些兩個人對過往的注意力。
大約過了幾分鍾,或許隻有十幾秒,習陽開口輕聲問道:“於歸,你那個時候為什麽突然去了美國?”
“應該說是趕巧了。”
於歸回想起當年的事,思緒便漸漸陷入回憶裏,他沉思了片刻才娓娓說道:“你也知道,當年我爸去世之後,我奶奶很擔心我,又因為我是同性戀的事在學校裏麵曝光鬧得沸沸揚揚,我也不好再待下去。所以,奶奶就想聯係我媽,想問她能不能幫忙給我換一個環境。然而我媽那個時候剛再婚不久,嫁了個房地產老板還給人家懷了孩子,她說不方便接我過去,但是可以給我跟奶奶一筆生活費讓我們自行安排。”
於歸說到這裏略微停頓了一會兒。
親生母親的這種做法說實話他當年並不太能接受,但是隨著年齡增長,他漸漸地也能理解她所謂“成熟的選擇”。
他曾經也在心裏暗恨過、埋怨過、痛苦過,而如今這些感覺卻都已經淡化成為記憶邊緣的一縷輕煙,看一眼,還在那兒,走近些,就散了。
這世上無論親人也好、戀人也罷,有些緣分真得強求不來。
所以才有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在一起情同骨肉,也有本是至親至愛之人最終卻形同陌路。
都是不需要感到奇怪的事情……
於歸把飄得有些遠的思緒又拉了回來,眼睛看著窗外繼續說道:“剛好那個時候,有我爺爺以前的一個老朋友他們家準備舉家遷到美國,知道我家的情況後就主動跟我奶奶提出可以幫我們一起辦理移民手續,隻是要花一些錢。而我奶奶當時想到了我媽的話,又想到我的情況,她覺得我來到美國之後應該可以受到更公平的對待,所以最終就同意了。”
“奶奶真得很疼你。”習陽深深地注視著於歸。
“是啊,”於歸點點頭:“她為我付出太多了。”
“對奶奶來說應該很不容易吧,來美國。”習陽頓了一下說:“我想他們那一代人應該對背井離鄉這種事非常抵觸,更別說是離開祖國了。”
“或許吧。”於歸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卻顯得有些猶豫。
習陽不由關心地問:“怎麽了?難道不是這樣?”
於歸默默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才又說道:“我爺爺……當年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人打成‘右|派’批|鬥致死的。”
習陽目光一頓:“怎麽會……”
“嗯。”於歸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說:“他曾經去法國留學,回來之後就跟我奶奶在同一所大學裏麵教書,他教西方文學,我奶奶教古典文學,兩個人從認識到在一起都進展得十分順lì,像童話故事一樣,隻可惜到了最後結婚那一步卻遭到我奶奶家的強力阻攔。”
習陽沒有打斷他,靜靜專心聽著。
“我奶奶家應該算是根正苗紅了,據說我的曾祖父非常看不上像我爺爺那樣的‘自由青年’,所以堅決反對我奶奶跟他。但是我奶奶厲害,瞞著我曾祖父先跟我爺爺偷偷把婚結了,後來我曾祖父知道這事氣得不行但也沒辦法,隻是差點就跟我奶奶斷絕父女關係。”
“再後來,‘文|革’爆發,我爺爺遭學生舉報被抓了起來,我奶奶也受到牽連,幸好當時我曾祖父說話還有些分量,拚盡全力去保卻隻保下了我奶奶跟我爸,而我爺爺卻沒能逃過去。”
“原來有這樣的事。”習陽歎了一聲:“這麽說國內對於奶奶而言也算是傷心地了。”
“不止這個。”於歸也低聲歎道:“後來‘文|革’結束之後我曾祖父一家又被定為‘左|傾’,這些事要真展開了講就太複雜了,總之最後的結果就是曾祖父和曾祖母因為各種原因相繼去世,我奶奶先後失去了愛人和父母,在她眼裏當時的國家就成了一種非常可怕的存zài。雖然後來情況漸漸好轉了,曾經的一些錯誤也逐漸被糾正,但她還是經常會說政zhì是很可怕的東西,政zhì家也很可怕,從我爸到我她都是教育我們要遠離這些的。”
“奶奶是希望你們可以平安地過完一生。”
“嗯,所以我想她當年帶我走的時候應該是鬆了口氣的。”
於歸說到這裏忽然輕聲笑了笑:“好像一不小心談到了很嚴sù的話題,你別見怪。”
“怎麽會呢,你說什麽我都願意聽。”習陽順口接道,然而說完看到於歸頓住的表情他才意識到有些失言,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對了,那奶奶她老人家現在身體還好嗎?”
“其實……不算太好。”於歸提到這個不禁微微蹙起眉頭,不過隨即他又笑了一下道:“但也不壞。你知道人老了不可能身體上一點毛病都沒有,至少現在奶奶看上去還挺硬朗的。”
“那就好。”習陽略顯放心地說。
“別光聊我了,說說你的事吧。”於歸微笑地看著習陽。
到了這會兒話題差不多都打開了,他們兩人交談起來都感覺放鬆不少,至少對話時不再那麽拘謹。
習陽聽見於歸的問題也衝他溫柔地笑了笑,問道:“我的事,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想,”於歸端起杯子喝水潤了潤嗓子:“
“你還記得這個。”習陽勾起了嘴角,低下頭:“這個想法後來就放棄了。”
“為什麽?”
“因為……”習陽忽然停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著於歸有些悲傷地說:“因為你不在那裏。”
於歸望著他,一時沒說出話來。
而習陽這時又接著說道:“於歸,因為知道你在美國,所以我才一定要來。即便知道來了之後能遇見你的幾率非常之小我也想試一試,至少跟你身處同一個國家就總有碰麵的希望。可是如果我留在國內,那就連這一點渺茫的希望都沒有了。”
“……”
“好在,我們總算是遇到了。”於歸隔了半晌才輕聲說道:“希望終究沒有落空。”
“沒有嗎?”習陽反問,目光忽然變得異常落寞。
“於歸,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