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息怒,事情不是這樣的。”她拽著華氏的袖子,說道:“是他們欺負我在先。”
“閉嘴!”
華氏指著地下,順手拿雞毛撣子輕敲了下她的後膝彎。
沈雁雙腿一軟往下跪,一名梳雙丫髻的丫鬟就在這時飛快從門外閃進來,在她雙膝落地之前,眼疾手快地從簾櫳下花架後抽出隻軟蒲團塞到她膝蓋下,然後低眉順眼退在花架旁。
所有動作一氣嗬成,仿佛沈宓筆下一枝飄逸的蘭。
沈雁順眼往這丫鬟看去,是福娘。
華氏倒提著雞毛撣子,凜然如穆桂英瞪視金兵般望著她倆。
沈雁方才胸中那股乍見生母時而湧出的綿綿深情,頓時被這隻雞毛撣子給生生打斷,轉而化作了滿頭黑線。她是打了顧頌沒錯,可這不代表顧頌不該打,她好歹還冠著沈姓,一個仗著祖蔭頤指氣使的小屁孩子,當著她的麵踩低沈家,她就是打了又怎麽了?
當然,這種理直氣壯的話是絕不能對著麵前的雞毛撣子說的。沈雁趴在地下,看看那上頭隨風拂動的雞毛還心有餘悸,她清了清嗓子,忒識時務地開口述說起前因後果來。
“是這樣的……”她從頭到尾將事情說了個遍,當然一暈之下重生回來這種一聽就知道沒人會信的事情,必然不曾說出口。末了她道:“世子夫人必然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才會怒衝衝前來算帳,母親萬莫偏聽偏信,令得親者痛仇者快。”
“好一句親者痛仇者快!”
華氏冷笑連連,雞毛撣子敲得花梨木製的茶幾都發起抖來,“顧家是什麽人家?那是開國元勳!沈家的爺們兒在場都不敢吱聲,這又關你什麽事?讓你去逞能?!”這麽一來臉上怒意更濃了,但罵完到底又把她拖過來上下左右地看。
“奶奶明鑒,姑娘說的句句是真!”
福娘這會兒也提著裙擺跪下來,說道:“奴婢方才陪著姑娘一道出門,因著想起要去街口修修手上一隻鐲子,便跟姑娘告假出了坊。要說有錯,奴婢的錯才最大,如果不是奴婢走開,姑娘又怎麽會因為迷路而走到柚子胡同去呢?顧家的人也不會因為她孤身在那裏而欺負她了。”
福娘的重點全部在沈雁被打事上,她家主子捅了人家一拳就跑的事倒是隻字不提,華氏橫了她一眼,再看向沈雁,神情到底緩了下來。
沈雁再頑劣也是她的女兒,要教訓也是她和沈宓來教訓,哪裏由得別人染指?但看她言語流暢氣色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樣子,再想起顧家的世子夫人還在沈夫人處等著,這兩廂之中哪個又是好應付的?便就按捺下心中的怒火,起身道:“既是這麽著,那你跟我來!”
說罷她拿起手絹子,率先出了門。
沈雁哪敢怠慢?一骨碌爬起身,趕了上去。
因為有著兩世記憶,沈雁對麒麟坊這幾家有頭有臉的府第情況不說了如指掌,也可算是爛熟於心。榮國公府雖然在麒麟坊稱霸,但想要跟沈家把苗頭別到底,還是有一定難度。
沈家曆經兩朝,矗立在京師以富貴坊著稱的麒麒坊已有百餘年。
往上數八代裏,沈家出過兩位宰相,五位二品大員,三位封疆大吏,兩位內閣閣老,就是近幾代的旁支也都十分爭氣,在南北各地讀書作官,並不曾辱沒姓氏。平日雖無來往,但事關家族興亡,也還是會展現出相當的凝聚力。
如今太學館和國子監的藏書閣,還將沈家先祖的著作與孔孟放在一起。
沈府的曆史,在中原天下曾是個傳奇,如今大江南北堪稱士子魁首的,也不過三四家,沈家恰恰好是其中之一。可以說要是放在十幾年前,沈家的人上街打個噴嚏,京城都要抖兩抖。
所以沈府的大和廣是有理由的,這是幾百年下來的積累,就連當今天子都沒辦法以“規製”二字來生搬硬套死死約束他們。
打江山確實靠的是勇臣武將,可是守江山靠的是腦子。沒有文人,就沒有曆史傳承,沒有文人,皇帝又怎麽才能把他對百姓黎民的那些謊言堂而皇之的散布出去?秦始皇焚書坑儒,所以秦朝興不過兩代。
先帝周高祖奪來了前朝江山,天下大定,當然也就開始對戰亂中無情碾壓過的文官們反過來實行安撫政策,沈府作為數百年基業的世家大族,沉寂了幾年之後終於又被請上朝堂任了要員。皇帝心中也許痛恨這些前朝遺老,但是作為一個執政者,他又不得不賣幾分麵子給老沈家。
因為把麵子賣給了家族龐大的沈家,也就等於向天下士子們伸出了友誼之手。
雖然他這麵子賣得十分有限,僅僅隻給了個禮部侍郎。但是在沈雁的前世,即使失去了一個實力十分不弱的親家,沈家沒過幾年還是占據了朝堂半壁江山。
沈雁一路跟隨華氏往正房所在的曜日堂去,因為路途快速又有些生疏,走的有些磕絆。
到了曜日堂,隻見廡廊下果然站著好幾個外府的下人。而沈夫人跟前的丫鬟也在廊下站成了筆直兩排,見到華氏與沈雁遠遠的走來,並沒有人前來迎上幾步,好歹到了上階時,才有著碧色煙羅比甲的兩名二等丫鬟上前行了個萬福。
華氏不受沈夫人待見,連帶著下人的態度都有了深淺。若不是這些年沈宓帶著她們去了金陵赴任,在華府呆了這麽些年眼不見心不煩,還不知落得如何境地。自打一個月前從金陵正式搬回京師,華氏得見沈夫人的機會應該不超過三次。
丫鬟們一稟報,門口倏然黯下,卻是身著茄紫色竹枝紋妝花襦衫的四奶奶陳氏走了出來。
在金陵這六年,二房每年隻回家探親一次,每次呆上三五日便就走了,接觸的機會不多,又加上沈夫人態度十分明顯,幾房妯娌除了必要的往來,別的交道從沒打過。
回京這個多月,因為沈夫人免了二房母女的晨昏定省,見麵的機會就更少,交情這東西,比如今眼下身上穿的衣衫還要薄。
沈雁福禮喚了聲“四嬸”。
陳氏歎氣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道:“雁姐兒不要怕,夫人正在氣頭上,說什麽你也別往心裏去。隻是當著外人麵,千萬記住,別的什麽也不要說,你認個錯就完了。”說著她衝華氏溫婉地點了點頭,似乎是為她們盡的這點心而心安。
好個“隻認錯,別的什麽都不要說”,沈雁垂眼看著地下,抻了抻身子疊起手來。
沈茗是陳氏的獨子,沈雁之所以會出麵回應是因為麵對別人對沈府的奚落,作為沈家第三代子弟的沈茗與沈莘居然隻聲不吭任人指著鼻子嘲笑,渾然不見半點血性。
頂門立戶是男兒們的職責,連她都知道要挺身而出,作為有著百餘年基業的大家族的家長,她的祖父沈觀裕,又怎麽可能會容忍沈茗沈莘的表xiàn?如此懦弱無為,又哪裏像個清貴名流世家大族的後嗣?她幾乎已經能想象到沈觀裕在知道沈茗兄弟的表xiàn後,會怎麽樣暴跳如雷了。
這府裏每個人都知道華氏不招公婆喜歡,陳氏當然也知道。
圍觀的孩子們很多,其中也不乏有與沈雁投緣的,顧家自己就算知道事情經過,也必然不會承認縱容下人輕侮朝廷命官的事,所以沈夫人如今肯定還不知道有這一層。於是她待會兒隻消把這事兒來龍去脈在曜日堂一說,再請圍觀的人一對質,那麽即使對方是榮國公府的人,沈茗沈莘也必然少不了一頓板子。
陳氏隻生了沈茗,沈雁記得前世母親曾介紹過她治宮寒之症的方子,再有,她若記得沒錯,她的四叔沈寄納了房妾,那位伍姨娘是沈家姑太太沾親帶故的親戚,庶子女也出了兩個了,而且年紀都比沈茗要小,照此看來,陳氏能夠再生二胎的希望已經極小。
這種情況下,換作她是陳氏,也不敢讓沈茗擔待任何不是。
可是她如果當真乖乖地替沈茗瞞下去,那麽呆會兒又有誰來替他們二房麵對顧家的刁難?沈家人會嗎?會的話沈茗沈莘就不會站在人堆裏隻字都不敢出了。
當母親的想護著自家孩子的心意是好的,可若做的太缺德,那就讓人無法容忍了。
當年因為從來沒經曆過挫折,這些彎彎繞她都不清楚,經曆過那些悲歡之後,為了繼續生存,人也像是突然多長了副心眼兒似的成熟起來,如今再把當年的路重走一回,那些深藏在偽善表麵下的算計便就如同撈出水麵的腐屍,所有的蛆蟲蚊蟻都瞞不過她的雙眼了。
她抬眼瞄了下門內端座的人影,將抬進了門檻的前腳收回來,唇角淺淺揚了揚,用著不高不低的聲音與陳氏道:“回四嬸的話,我知道了。
“榮國公府是朝中重臣,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勳貴,我雖然是沈家的二小姐,但因為沈家沒落了,所以我惹不起他們,那麽我聽四嬸的話,把顧家的人推搡我並把我撞暈的事情瞞下來好了。雖然剛才外頭那麽多小夥伴看見,但下次問起我時,我就說是他們眼花看錯了,其實是我自己撞的。”
陳氏一張臉頓時黑如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