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喪的吉時一到,宮裏喪鍾九響,是大喪之音。喪鍾九響,唯有帝王駕崩之時才有。
厚重的喪鍾傳遍整座皇城,霎時間皇上駕崩一事,已是人盡皆知。在官邸裏、府宅裏的大臣們聽了這喪鍾之聲,幾乎都是愣住了。愣住片刻之後,便都衝到門口兒去,向著未央宮的方向重重叩首,悲呼道:“陛下……”
京都城裏的百姓們,都停止了手上的活計,商人匍匐在鋪子前、行人直接跪倒在地,向著未央宮的方向高呼起來:“陛下……”
整座皇城,瞬間陷入到極度的悲痛之中。明明是朗日當空,卻恍似籠罩著一層陰雲。
未央宮裏,更是如是。聽得九響的喪鍾一過,後宮裏頓時悲哭一片。一些早就打探到皇上已經駕崩的妃嬪,此時更是能放聲肆無忌憚地高哭了。各宮各苑,好像在比拚誰的哭聲更大似的。你們宮裏的哭聲高、我們宮裏的哭聲則更高。此起彼伏,使得整座未央宮恍似一座慘遭戰亂洗劫的悲城一般。
未央宮裏的哭聲響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弱了些……漸漸安靜得沒有半點兒聲音。不多時,便是一陣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撥緊接著一撥兒,前後接連著,急匆匆地往乾清宮趕來。
前來的妃嬪雖多,但放眼望去卻無顏色。人人都是清素寡淡的模樣,不似往日裏那般爭奇鬥豔。
在喪鍾響起的半個時辰之內,乾清宮的院內,已經跪滿了一地素服的妃嬪。然而宮門緊閉,她們低低的啜泣之聲,都被那宮門冰冷地攔截在門外。
容菀汐知道,門外那些低低的哀泣之聲,都是真真兒的。因為這乾清宮裏靜靜躺著的,是她們的夫君、是她們一生的寄托。可是如今,他走了,帶走了她們的所有希望和美夢。他走了,就注定了她們在餘生裏,隻能青燈古佛的過。或者,連這樣的安然都沒有,甚至會慘死得還不如天牢裏的囚犯。
這些深宮女人一生的悲涼,在此刻猶是。
她們之中,所有人都是可悲的輸家。放眼望去整個後宮,唯有一人是贏了的,那就是她的婆婆,如今已經貴為皇後的沈瑤敏。
可是……她真的贏了麽?
直到皇上此生的最後時刻,她才在他這裏得到了應得的名分。而在以往的漫長歲月裏,她隻是謹慎著、逢迎著、算計著,片刻不敢鬆懈。這一生裏,隻有在最後相伴的這短短兩三個月、甚至是最後的短短幾日裏,他們才有了夫妻之間、愛人之間,該有的坦誠相見。可這一切,來得會不會太晚了些?
她不要這樣的贏,她要的,是年年歲歲的相知、日日夜夜的相守。哪怕……最終是輸。她要的,隻是與他相依相伴的過程。若得不到這些,她守在這宮裏,還有什麽趣兒呢?
她之所以堅定地留在他身邊,為的,不是生前身後的尊榮,為的,就隻是他啊……
門外的哭聲哀哀不絕,屋裏卻是安靜得多。此時新皇後隻是跪在皇上床前,靜靜地看著他,太後坐在床頭不遠處的椅子上,閉目緩緩轉動著手中的佛珠。宸王和容菀汐也是跪著,垂首、不敢冒犯皇上遺容,隻是安靜地陪伴著皇上。
李忠貴去忙活壽衣和棺槨的事情去了,太後讓薄嬤嬤和敬敏到外麵去等著,此時乾清宮屋裏,竟是連一個服侍的人也沒有。但卻也因此,反而顯出些許家味兒來。這是在平常之時所不能有的。
“父皇……”忽的,院內響起一聲悲呼,並著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在滿是低低的女人嗚咽之聲中,顯得格外突兀。是靖王趕來了。
靖王也顧不得什麽禮數不禮數的,直接推門而入,往寢房裏衝來。撲到皇上床前,跪著匍匐到皇上床邊,眼淚頓時如同泉湧一般,一聲聲兒地喚著“父皇”,哀哭不止。
“父皇……父皇……兒臣來了……你看一眼兒臣哪父皇……”靖王失控的悲痛使得這原本已經平靜了的屋子裏,又盈滿了哀傷之氣。聽得靖王的哭聲,皇後的眼中,又是淚水洶湧,頃刻間便流滿了麵頰。
宸王眉頭緊鎖,眼中噎著淚,不多時,那眼淚便收不住,也隨著靖王的悲哭流了下來。容菀汐並沒有那說哭就哭的本事,隻是聽得靖王哭得這般哀慟,心裏也很難受,眉頭緊鎖著、神色哀戚著……僅此而已。
靖王哭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弱了。自知失禮般忙摸了摸眼淚兒,跪著後退了幾步,向皇上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頭挨在地麵上,長跪不起。
太後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靖王的眼神,未免有些陰沉。但在這時候,卻也懶得和他說什麽了。
臨近年關,靖王是怕她借著新年的由頭兒,攛掇他和錦瑟見麵,便在府裏稱起病來。這才稱病三天,此時聽得他悲哭之時中氣十足的樣子,哪裏和“臥病不起”四個字沾上邊兒了?
兒孫們的事情,她隻管這最後一遭,這事兒完了,她是該歇歇了。隻是這一件,為保她陳家、沈家之安穩尊榮,卻是不得不做。
太後歎了一聲兒,複又緊緊閉上了眼睛,緩緩轉動著佛珠。
聽了太後的這一聲兒歎,靖王頓時反應過來,知道太後歎息的是什麽了。一時大有謊言被拆穿之感,分外窘迫,卻又不得不向太後請安。
直接跪著轉身,向太後叩首道:“兒臣給皇祖母請安……還望皇祖母節哀。”
太後緩緩撚動著手中的佛珠,好半晌,才淡淡“嗯”了一聲兒。
得到太後的回應,靖王便像聽到了“免禮”二字似的,轉過身去,繼續垂首跪著。
“父皇……”靖王剛轉過身去,院子裏,便響起了一聲兒女子的高聲悲哭。依舊是一路急匆匆地跑著,依舊是連敲門也不曾。
“父皇……父皇啊……”因著是年少的女子,平日裏又是活潑好動的性子,悲痛之時自然不似男子那般內斂,此時已是哭得撕心裂肺。
“父皇……都是兒臣不好,都是兒臣不好……兒臣不該貪玩兒出去的,兒臣該陪著父皇的……父皇你醒醒啊……和兒臣說句話啊……父皇……”風北凝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弄得宸王和靖王更悲痛了些。皇後自是不必說,已經用帕子捂著,痛哭出聲兒來。
因著這裏沒有外人兒,皇後便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哽咽著斥責道:“早告訴了你,要在漪瀾宮裏守著些,你卻是這般不知分寸地跑出去。怎的就差這一日半日的?還沒出嫁呢,就這般忘了父母之恩!你們有大半輩子的時光能過,何以非要趕在這一時?”
皇後平日裏極心疼自己的女兒,一點兒重話都舍不得說,可這一次,是真的被這不成體統的女兒給氣極了!
原本凝兒和姬侍郎的事情,她是頗為讚同的,隻是再三叮囑凝兒,務必要守住了本分,可莫要做了出格的事兒。她知道自己的女兒並不糊塗,不會做那有失女兒尊嚴的事,也就是平日裏書信往來、偶爾借著探討詩書之故見見麵兒罷了。便並未嚴苛地管著。哪成想,今兒年三十兒的,竟然還偷跑出去了!
若說要在這些孩子中,非要找出一個皇上平日裏最疼之人的話,那一定就是凝兒。相比於宸兒,皇上對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兒,要更上心些。可如今,這孩子竟然如此怠慢了她父皇!
皇後但覺為皇上心痛,一時悲從中來、怒從中來,話不免說得重了些。
聽了母親這樣的責怪,風北凝隻覺得母親說得極是,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悲痛混著自責,哀哭之聲未免更大了些,已是嚎啕。
皇後聽得她哭得這般悲切,過了一會兒,也是心有不忍。擦著眼淚哀歎了一聲。原本想要安慰她不必太過自責,說這也是趕巧兒了,但是話到嘴邊兒,哽咽卻是收不住,便也隻得作罷。
風北凝又哭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弱了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如同靖王那般,跪著後退了幾步,退到她四哥身邊兒去,向父皇重重叩了三個響頭,亦是長叩不起。
一直到了日暮時分,司衣局才送來了趕製的皇上的壽衣、妃嬪們的孝服。即便是這個時候送來的,其實已經是快的了。雖說為圖吉利,李忠貴並未吩咐人事先做好壽衣,但卻是先讓人做好了刺繡的布料,隻剩下剪裁成衣、細細縫製了,再加上皇冕、朝靴等物便罷了。
一件龍袍,最繁瑣最費工夫的,便是布料上的刺繡,如今這最繁瑣的完成了,其他的自然好辦一些。如若不然,怕是最快也要十幾日,這壽衣才能趕製出來。
靳嬤嬤早就給容菀汐和宸王送來了孝服,隻是一時不得方便,便在門口兒等著。這一會兒,趁著眾人都各自退下去換孝服之時,宸王和容菀汐也將孝服換了。靖王府裏的孝服隨後便送到了,靖王也便快快換上。風北凝是宮裏的人,孝服由司衣局來做,隨著眾妃嬪的孝服一並送來,回自己宮裏換上了。
不多時,換好孝服的妃嬪們和兩位皇子公主,便又回到乾清宮中,繼續跪著。
一個時辰之後的下一個吉時,四品及四品以上大臣們身著孝服進了宮,跪在乾清宮院外。白如雪般跪了一地,因著人多,已將左右兩邊的永巷都堵上了。
三日哭靈、七日守靈,七天裏,乾清宮內,都將是這般放眼皆白。
不僅僅是乾清宮裏,整個未央宮、乃至整座京都城,都素白得恍若冰雪之境。
今兒是年三十兒,理應紅燈搖曳、炮竹聲聲,但此時,未央宮裏、京都城裏,卻死寂一般。原來這一早兒的瑞雪兆的,並不是豐年,而是這滿城如同雪花一般的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