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仁垂首,心內,不是不害怕。他自然知道,這天下是皇上的,他是皇上的臣子。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他在太子府裏做事,如今太子讓他撒謊,難道他還能違背了太子的意思?
太子再怎麽犯錯,到底是皇上的親兒子,皇上不可能殺了他。就算因為他賣了太子說了實話,皇上饒他一命,回頭兒太子就能饒恕他嗎?不可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太子再怎麽受到責罰,最不濟,他也還是一個皇子,還有鎮國公府的勢力支撐著呢!可是他呢?他什麽都沒有,就隻是一個憑功夫吃飯的無名小卒罷了。
皇上道:“朕也知道,你們這些人都是聽命辦事。朕不知道在你們的眼裏,朕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但至少君無戲言這話,你們應當聽過。”
皇上的目光在在場的十二個黑衣人身上掃過,聲音很是和緩:“隻要你們有誰敢說出實話,朕就會放你們帶著家小出京都城,讓旁人沒有事後找你們算賬的機會。”
但是皇上卻沒說,他自己不會殺他。可是這一番話,卻會給所有人都造成一種誤解,那就是——皇上不會殺他們,隻要他們說了,就能活命。
宸王聽出了皇上話裏隱含著的蹊蹺,自然也不可能說什麽。
太子的注意了並不在皇上這話裏沒有明確表達出的意思上,而是在皇上說的,那“旁人”二字。聽皇上這麽說,但覺心裏,冰冷冰冷的……
父皇所指的那“旁人”,一定就是他了。
原來,在父皇那裏,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旁人”麽?
父皇難道忘記了,他是他的兒子,是他的長子,是與他血脈相連的。
是啊,父皇一定忘記了。
在父皇的眼裏,隻有那個此時病怏怏的,受傷的宸王,才是他的親生骨肉,其他人,嗬嗬……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死在了父皇前頭兒,不知道父皇對他的死,會不會也像對待怡兒之死一樣的冷漠。
聽了皇上的這一番話,太子府的這些府兵,人人心中都是心動的,包括周廣仁在內。隻要他們能離開京都城,太子又是自顧不暇,他們自然能全身而退……
如此想著,周廣仁的頭抬了下。
太子道:“父皇,您的意思,兒臣不太明白。”
太子的話,打斷了周廣仁將要出口之言。
太子正是因為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才立刻這麽說。
正如父皇自己所說,他是不是一個明君,各人的心中或許定論不一,但是君無戲言,他是一定能做到的。這些個府兵,自然也知道,皇上不會騙他們這些無關緊要的小嘍囉。所以,為了活命,他們自然會實話實說。
皇上凝眸看著太子,半晌,道:“太子的意思,朕也不太明白。”
太子重重叩首:“兒臣知道,父皇從小兒就更喜歡三弟一些,不太待見兒臣。兒臣也知道,因著鎮國公府之故,父皇近來可謂見著兒臣便心有不滿。但是懇請父皇明鑒,此事,兒臣真的是冤枉的。”
“兒臣的府兵也都是在府中效命多年,聽話聽音兒的本事,他們還是有的。父皇那一番話的意思,擺明了是要讓他們說出一些,父皇想要聽的東西來。如若不然,他們便沒有命在。這樣一來,為了自己和家小的活命,他們就算編故事,也要說得天花亂墜的,讓父皇滿意。”
“父皇,兒臣以為,父皇這樣待兒臣,不公平!”
最後一句話,太子說得語氣很重。其實不光是最後一句的語氣,而是他這一番話,整體的意思,就很有分量。
將他自以為的,皇上對他的偏見,全部都說了出來。
皇上沉著麵色聽完了太子的這一番話,氣得指了指他,卻說不出話來。
隻是靠在龍椅上,麵色陰沉地盯著他看……
太子的這一番話,實在讓他太過心寒。
沒想到太子的心裏,竟然一直這樣認為。
即便在對鎮國公最為不滿的時候,他也從沒有動過要廢掉太子的心思。相反,有時候還會想著,在鎮國公府倒台之後,他該如何將太子和鎮國公府的關聯撇清,讓人無法以鎮國公府的事情詬病太子,讓他的登基沒有汙點……當然,這一切都必須基於太子聽話。
可沒想到,他這般處處為太子著想,在太子的心中,他竟然成了一個看到他就覺得心煩的、有偏見的糊塗父親……太子啊……你著實讓朕心寒。
心寒歸心寒,皇上也不可能指著太子質問他什麽,更不可能將自己的這一番想法兒如同委屈抱怨一般說出來。而隻是在陰沉地盯著太子半晌之後,說道:“也好,這是你太子府的事情,朕不便過問太多。但今日之事,全因你管教不善而起,朕萬萬不能姑息。”
太子聽皇上如此說,還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忙叩首道:“兒臣多謝父皇明鑒!”
皇上道:“你對下管教不善,以至險些釀成慘劇,是該好好兒回去反思一下。帶著你的人回你的太子府去,從今天起,沒有朕的命令,不許出府。朕會派人給你守著你太子府的大門,以免別人過來打擾你。你就老老實實地靜心下心來,給朕好好兒地在府裏閉門思過!”
太子一愣,沒想到皇上下的,居然是這樣重的責罰!
不讓他出去,不讓別人來見他,還要派人把守著太子府……這不是等於將他軟禁了麽?
“父皇……”還要再說些什麽,卻是沒等話語出口,便被皇上一個抬手給打斷了。
“朕看,你是嫌你那太子府的府宅太大了,不方便你思過是麽?若是朕給你換一個靖王府那麽大的府宅,你看如何?”
太子哪能不明白皇上這句話的意思?
皇上不是想要給他換府宅,而是給他換一個位份呢!皇上的意思是,不如讓他不做太子了,做靖王那樣的閑散王爺去!
父皇說出了這樣的話,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樣的處罰,無從更改。
太子不敢再說什麽了……他不可能拿他的太子之位冒險。父皇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就說明,父皇的心裏已經有這個念頭兒,隻要他稍稍一觸動,這念頭兒就會爆發出來。
太子靜默了半晌……重重跌坐在地上。別無他法,隻得頹然地叩首道:“兒臣,領旨,謝恩。”
“滾回你的太子府去!”皇上的聲音,很是厭惡。
但這一次,太子卻並不覺得心寒。因為對皇上的話,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反正都已經被軟禁了,和一顆棄卒也沒什麽區別。對待一顆棄卒,還想讓下棋之人有什麽感情?不直接扔在地上踩碎,都已經是仁慈了。
皇上沒有追究真相,而是直接給他下了一個,已經得到了真相之後才有的處罰。也就說明,他的辯解,在皇上麵前,根本就是無用的。
父皇的心中已經有了定論,那定論,是老三促使他下的。
太子腳步沉重,幾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北宮門。
身後的這十二個府兵,誰也不敢說話,也不敢走到太子的前頭兒去,隻是在太子身後默默地跟著。這般安靜,卻不是因為感同身受地擔心著太子,而是在擔心他們自己。
皇上剛剛責罰了太子,而且這事情剛出,太子是不可能立刻殺了他們的,那樣未免也做得太明顯了。所以在這件事情徹底過去之前,他們的命,還是能保住的。
可等這件事情徹底過去之後呢?哪一日太子的軟禁被解除了,想起這一陣子所受到的屈辱,皆是因他們而來,還不天天想著怎麽殺掉他們解恨,一朝不殺掉就不罷休麽?
人人都在心裏頭謀劃著自己的出路,都在想著,怎麽讓自己活命,怎麽讓家人活命。
太子現在是沒工夫管這些身後之人的,反正也不可能殺了他們。既然父皇說讓他帶回府裏去,那就帶回去吧。這些個廢物,一個比一個不中用,真是要把他給害死了!
先是織星接連失手,後又是這二十幾個府兵精銳,殺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工匠,居然都能失敗!為什麽好處都讓老三給占去了?他身邊兒的人,怎麽一個個的就那麽機靈呢……
老三,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他這個三弟,真是可怕得很呢。要麽不出手,一出手,就是致命的一擊。
可是他命硬,即便這一擊很重,他不是還沒死呢麽?隻要沒死,總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父皇隻是軟禁了他,而且還以廢太子之事作為對他的恐嚇,反而可見,至少在現在,父皇還不想廢掉他。要不然,以父皇的性子,今天給他的這個處罰,絕對不是軟禁,而是直接——廢太子。
如此想來,倒也不算太糟糕……有軟禁的時候,便有解禁的時候。難道他能被軟禁一輩子不成?就算他願意,鎮國公府那邊,也不願意。
他被軟禁了,很多事情都不能做,這是不假。但外祖父那邊,就能任由他被如此束縛?還不得找機會反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