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十二月二十五,靈犀隻身一人回到了永壽宮中,對著孝和太皇太後住過的長樂殿跪了一個上午。
大雪飛揚,隻一會的時間靈犀弱小的身影便被淹沒在了大雪中。
同日,皇宮東腳門處,拿著花名冊的掖挺宮太監,尖細著嗓子大聲喊道,“宮女李翠,年二十一,侍奉於永壽宮落梅軒,無錯,皇恩浩蕩,特準出宮。李翠,拿著便箋到咱家這裏來!”
“李翠!”
“李翠!”
紅衣太監叫了幾嗓子都無人答應,翹著蘭花指,拿著毛筆在花名冊上輕輕的一劃,道,“這可怪不得咱家了,咱家都喊了三遍了!”
“下一個,宮女兒梁二妞兒,年二十二……”
原來錢為石死的那日,已經拿到了能讓靈犀平安出宮的便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使他搭上了性命,靈犀也沒能如願。
靈犀那日暈倒在了長樂殿前,讓宮人送回漪蘭殿後便重病不起。苦澀的藥汁一碗接一碗的往肚子裏咽,可病就是沒有好轉。
因為這病,靈犀錯過了年三十的合宮家宴,錯過了永安帝的兩次招幸,亦錯過了三皇子李淩玉的滿月宴。
這段日子裏靈犀過得昏昏噩噩。
在靈犀的人生規劃中,出宮過平淡的日子一直是她的理想。如今封了才人,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再無目標可言。
什麽成嬪成妃,那皆不是她心中所願。
永安四年二月初的時候,嫻嬪帶了些上等綢緞,新式株花來看她。看著擺在內殿中的那些綾羅綢緞,金銀首飾靈犀才猛然想起來,她被封為才人的時候,整個後宮居然沒有一個妃嬪前來恭賀,也無一人送來賀禮。
說起來,自己的身份太低賤了,低賤到她病了二月有餘,隻有自己的親姐姐肯來看自己。
可這親姐姐……
靈犀看著麵前臉色紅潤,體態豐潤,眉眼間帶著貴氣的嫻嬪。那一日,到底是不是她把自己送給了永安帝當禮物?
嫻嬪被靈犀看得發毛,打發了身邊的宮女後,若口婆心的輕聲勸道,“妹妹,姐姐知道你心裏苦。可再苦,這宮中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你看看你這殿中,才二月的天氣,連個炭盆都不燃了,你就任那些看低你的宮人作踐你?”
靈犀縮進錦被之中,對著嫻嬪的話如聽不見一般。
靈犀身邊的兩名宮女是從掖挺宮中新撥過來的,一個叫蓮蓉,一個叫荷葉,皆是剛滿十三歲的小宮女。靈犀知道這些看似是新人的宮女,說不定就是哪一宮娘娘的臥底,故心裏有話也就憋著。還好她當了八年的宮女,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忍。
見靈犀不吱聲,嫻嬪又道,“你就不想見見你的親外甥?你是他姨母,自打他生下來,你還未抱過他。”
靈犀抬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嫻嬪,良久後聲音沙啞的問“是不是你?”
靈犀兩月有餘不曾開口說話,一張嘴,發出如鐵鋸鋸在木頭上一樣的聲音,哪裏還有出穀黃鶯的妙音。
不光是她的嗓子,此時靈犀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膚色呈現不正常的慘白。
嫻嬪被問得一愣,隨即淚水染上雙眸,低聲泣道,“你是我親妹妹,親妹妹!在這黌宮中有比你我還親的人嗎?我們身上流著的,可是相同的血脈!”
靈犀閉上眼,心瞬間又死了一次,果真是李淩雲,那個口口聲聲說喜歡自己的人。
嫻嬪見靈犀的雙眸剛燃起的亮光又暗了下去,連忙擦了眼角的淚痕,勸道,“妹妹,你快好起來吧,你要什麽,隻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幫你。”
“我想出宮……”靈犀平躺在床上,固執的道。
她知道是在強人所難,也知道自己這幅樣子嚇人。其實她的內心遠比表麵上堅強,她隻不過是需要一個過渡期而已。
嫻嬪用手輕撫靈犀已經多日未洗的青絲,道,“好妹妹,斷了念想吧。當年你入宮不由得自己,如今成了皇上的才人,也是由不得自己。這都是命……”
“這不是命!”靈犀瞪著嫻嬪,沙著嗓子喊道,“是我心太軟!”
若她心不軟,不顧忌傾城公主和嫻嬪,此時早已經身在宮外了。
“好,是你心軟。”嫻嬪迎合著靈犀,柔聲勸道,“那你也不能整日裏在床上躺著啊。”
“姐姐幫我件事。”靈犀沉默了良久後道,“你生了三皇子,皇上定會安排司徒家的人來進宮見你。你讓司徒夫人給睿王帶句話,讓幽夢不要等我了。”
嫻嬪連連點頭,“好好,我讓司徒夫人帶話。”
“然後你便回去吧,”靈犀往床榻裏麵一縮,背對著嫻嬪道,“我當了幾年的奴才,除了生病便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等我睡夠了,我便起來了。”
嫻嬪見靈犀這樣,隻能回去。等嫻嬪走後不久,蓮蓉端進內殿一個燃著銀絲炭的火盆。火盆暖呼呼的,靈犀睡得更安穩了。
靈犀這一覺,睡到了陽春三月,春暖花開。
當有一日,她坐在內殿之中對著荷葉說,“我想出去轉轉。”時,荷葉直接愣在了原地。
荷葉自從被分在這漪蘭殿就鮮少聽過鶯才人說話,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蓮蓉是個靈機的,見狀連忙道,“荷葉,快給才人打盆熱水來侍候才人梳妝。”
靈犀抬起衣袖嗅了下,鼻子皺了起來。她記得她上一次洗澡好像是半個月前了,於是便道,“別打熱水了,直接沐浴吧。”
蓮蓉麵露喜色,連忙道,“哎!才人您等著,馬上便好。”
說著跑出了殿外,召喚粗使宮女準備熱水,她自己又從春日裏內侍局送來的新式宮衣裏挑了件鮮麗的。
因嫻嬪的關係,漪蘭殿應得的份例從未有過短缺。
待到梳洗沐浴過後,靈犀覺得自己活了過來,並且,心如止水。
坐在水鏡前,蓮蓉拿著犀牛角的蓖子一麵幫她蓖頭發,一麵小心翼翼的問道,“才人想挽個什麽發髻?”
靈犀看著水鏡中的自己,良久後道,“就,就挽個隨常的宮髻吧。”
宮髻分很多種,蓮蓉巧手一擰,便給靈犀在頭頂上盤了個不高不低,類似於雲髻的發髻。蓮蓉又拿來鑲了金絲,雕刻著雲紋的首飾盒子,問,“才人想戴哪一隻珠花?”
盒子裏的珠花,皆是嫻嬪讓人送來的新式花樣。
靈犀自己也有不少的賞賜,都是當初孝和太皇太後賞得。那些賞賜的成色要比這盒子中的好很多,全是上品。
靈犀伸出纖細的手,在盒子裏隨意的撥弄,半天也沒選出一隻。
荷葉翹腳看首飾盒子,道,“才人的膚色嫩,戴那枝如紅梅一樣的珠花定會好看。”
蓮蓉也點頭,“嗯嗯,才人,就戴這隻吧。”
靈犀搖頭,在盒子裏拿出了三根一套的白玉簪子,遞給蓮蓉後道,“我不喜紅色。”
蓮蓉哦了一聲,把那三隻白玉簪子簪到了靈犀的發髻之上。白玉映著青絲,雖單調,卻顯露出一絲淡。
等靈犀起身,荷葉又抱了蓮蓉事先選好的宮衣上前。靈犀歪著頭看了一會,又道,“這深粉的衣服,和頭上的白玉簪子不搭,換一身淡色的來吧。”
話一說完靈犀有些迷茫的問道,“有淡色的吧?”
她半年不管殿中之事,怕是內侍局早把她這名飛上枝頭的家雀忘了吧。
“有,有,”蓮蓉明白靈犀所想,連聲道,“內侍局看到嫻嬪娘娘的麵上,並不曾為難才人。”
靈犀微微點頭,“那一會便去看看嫻嬪娘娘吧。”
蓮蓉出去又拿了幾身淡色的衣服,靈犀挑了一身天藍色的襦裙,為怕外麵冷,又命荷葉拿了件宮中尋常可見花色的披風。
待收拾齊了,日頭已快行到了天空正中。
靈犀走到殿門前,看著外頭刺眼的陽光有些睜不開眼,她已經半年之久沒有見過陽光了。也正因為如此,靈犀的皮膚白嫩嫩的,隱約能見皮膚下的青色血管。
“都正午了,我便不去了吧,嫻嬪娘娘應該傳膳了。”
荷葉連忙道,“才人,現在離傳膳還有二刻鍾呢。”
蓮蓉也道,“才人,若是怕擾了嫻嬪娘娘,咱們便到漪蘭殿外的小花園中走走。裏麵的迎春花開了,可好看了呢。”
靈犀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明白兩個宮女的好意,她當年也是這樣哄著孝和太皇太後的。於是道,“那便走走,小花園裏除了迎春花,還有些別的嗎?”
“還有刺梅兒,不過剛打花苞,還沒開……”
“還有芍藥,牡丹……”
小花園位於廣陽宮的正中,其北,為一宮主殿的德陽殿,其東為漪蘭殿,其南為紅豆閣,其西則為半月閣。除了這四處大些的宮殿外,還另設有廚房,供嬪妃貼身侍女住的庭院等。
三月的天氣,柳絮亂飛,開了的迎春花上沾上毛茸茸的一層,全無了美意。不僅是迎春花遭此噩運,盛開著的桃花,關開的牡丹,芍藥,都如蒙上了一層白紗一般,就連花園裏的荷花池中,也是落了一層細細的柳絮,隨著水漂著,打著漩渦,然後流出了廣陽宮。
蓮蓉把靈犀扶上臨水而建的六角涼亭,在小石登上墊了塊幹淨的帕子後,對靈犀道,“才人,走了這麽會子累了吧,坐下歇歇。”
靈犀笑著搖頭,“我還不累。”
荷葉用帕子去扇麵前的柳絮,道,“才人,聽說隻有廣陽宮中才有柳樹,別的宮殿裏都沒有。”
靈犀剛想回答,便聽人隔著池塘道,“前麵可是鶯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