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他們就留宿在老子家中,在雷鈞看來,這兩位聖賢的交談明顯有些溝通不良雞同鴨講,尋不到意見的焦點。但是拿孔子的話來說,老子就如同龍這種動物,是無法形容,也不能琢磨的。
夜晚,發生了小小的意外,口才最好的子貢在莫名其妙緘默了整整一天之後,終於找來了。
“我知道,你們不是楚國人。”這是他上來的第一句話。
雷鈞和方無應都愣了!
“你以為老師沒有發覺麽?”他譏諷地笑了笑,“老師不讓我們聲張,說,哪怕真的是罪犯,隻要他一心向學,也為時未晚。他還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雷鈞尷尬地撓撓頭發:“我們不是罪犯,也沒幹過壞事。更沒有謀害夫子的心。”
“那為何你的頭發都沒了?”子貢滿臉疑惑地盯著他,“我見過你脫掉假頭發。”
雷鈞無可奈何,幹脆一把摘下頭套:“太熱了,再不透透氣我會中暑的。”
“你的頭發呢?”
“剃了。”雷鈞摸摸腦門,“天熱。”
方無應趕緊說:“不是,他本來就有鬼剃頭……”
雷鈞很不滿,“喂,熟歸熟亂講話我一樣告你誹謗!憑什麽說我有斑禿……”
“那你的頭發也是假的?”子貢盯著方無應。
“我的可是真的!”方無應把腦袋伸過去,“不信你揪揪看!”
子貢一臉厭惡擺擺手。
“我們真心想拜夫子為師,他是大賢,後世萬代都會供奉的……”
“夫子不聽阿諛奉承之詞!”
“不是阿諛奉承啊……”雷鈞嘟囔著,但是看子貢表情,他不敢再說了。
那時候,他們在老子家的小院子裏,當時滿月高照,子貢瘦瘦的身形在月白色的塵靄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這幾年,我們跟隨老師東奔西走,去了不少國家。”子貢忽然放輕聲音,“所到之處,國君倒是全都十分客氣,無不以禮相待,但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任用老師、實行他推行的道理。”
“可是夫子不是很在意,對麽?你看他,何等的執著!雖然四處遭遇拒絕……”
“怎會不在意?我多少次,發現老師夜裏難以入眠,起身坐望蒼空。他雖然從未對我們說過喪氣話,可他心裏是什麽滋味,我是明白的……”
子貢的語調裏,多少有些沮喪和失望。
雷鈞想了想,說:“此間為亂世,若施行仁義,難免會被虎狼之國當作魚肉——其實這個道理非常簡單,我不信夫子看不透。”
子貢沒有說話。
“但是,播種子的工作卻是必須要做的。”方無應突然笑問,“吃過番茄麽?”
子貢瞪大眼睛:“那是何物?”
雷鈞在旁邊嗤嗤笑,番茄直到明朝才從南美傳入中國。
“是一種野菜的果實,這麽大紅彤彤的,水分特足。”方無應咂咂嘴,“一咬一包水,酸酸的,炒個雞蛋,可好吃啦!”
子貢以完全不信的眼神看著他!
“是我們那兒產的。”雷鈞說,“別的地方因為土質問題,都長不出來。”
“哦,那這番茄就是楚國之珍品了?我怎麽沒聽說過?”
方無應也樂了:“珍品?呃,那倒談不上,野果而已。我們那兒沒人拿番茄當珍品——到你們這兒,大概就成珍品了。其實番茄的籽,隻有這麽一丁點兒。”
他說著,用小拇指掐出一點點指甲:“就這麽點。但是呢,你要是在春天把它丟在土裏,澆水施肥,這麽一點點小種子,到了夏天,它能長出幾千隻番茄來。”
“啊!”
“就是如此。”方無應點點頭,“種子播種下地,通常在起初都不會看到什麽動靜。”
“那是當然。”子貢說,“物種生長是有其周期的。”
“但是好好給它澆水,它會慢慢長出小苗。”方無應說,“這時候,不要去踐踏它,也不要說,這麽點小苗,長不出什麽來的,沒希望了——任何事情剛開始看著,都是沒希望的。”
子貢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明白了。”
“懂了吧?”
“老師現如今,就是在做播種這件事。”子貢說,“長苗和結果那都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是的,甚至久到你們……不,久到我們大家全都看不見。”雷鈞低聲說,“可那又有什麽關係?道行於天下,傳播道理的人即使已經不在了,世間也會久久留下他的聲音。”
那天晚上,雷鈞問方無應怎麽會想出這麽一番話來解勸子貢的,方無應說,哪裏是他想出來的,他不過借了孔子的想法,再還給孔子而已。
“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這都是他自己的思想。”方無應說,“我也是聽了幾千年夫子的教誨,才有那樣的感觸。”
“可惜他不能親耳聽見你這番話……”
“子貢一定會說給他聽的。”方無應笑起來,“至少從今晚之後,子貢隻會更加堅定信心追隨於他。被這些徒弟們鼓勵著,夫子還會輕易生出頹喪之心麽?”
“不管怎麽樣,他們不再把我們當壞人了。”雷鈞摸摸假發,歎了口氣,“可咱們也差不多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