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海市很少下雪,盡管在這個季節,很多地方已經雪花紛飛了。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與眾不同,格格不入,不會感覺到寒冷的寧飛還是穿著一件黑色的毛織外套,走在楚海市非常有特色的情侶街上。
情侶街,其實是一些年輕人瞎叫的。
在寧飛上初中的時候,這條街叫小商品街,都是一些兩元店,十元店等等,路邊上也會有一些專門給小石頭刻字的小老頭,他們現在還在這裏,寧飛就認出了自己記憶裏的一位――穿著破了一個洞的軍大衣,還是留著山羊胡子,脖子永遠都縮著,沒人的時候,手就杵在兩個袖子裏,不願意動彈。
寧飛小時候不懂禮貌,會覺得這個老頭的模樣活像一個縮頭烏龜。
商品街適合一些學生情侶來閑逛,首先,來這裏逛街,成本低。
其次,這裏很有情調,比方說,那些小情侶就可以到老頭那裏刻兩塊小石頭,石頭上寫著對方的名字,然後許下對對方的承諾,比如什麽至死不渝海枯石爛,然後兩個人被自己感動的稀裏糊塗,說不定還會想著以後可以睹物思人。
寧飛以前也有一塊,隻是一個月之後就被他媽媽扔進了垃圾桶裏,現在不知道輾轉到了哪個垃圾場。
商品街,還是這個商品街,隻是現在的年輕人已經習慣叫這裏為情侶街了。
他走到了老頭的跟前,另外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披散著長發,身材高挑,穿著白色雪地靴的女孩也走了過來。他們同時停下了腳步,也都看了對方一眼,略顯驚訝。
他們的目標都是這個老頭,沒想到卻碰到了想見的人。
老頭抬起腦袋,看了他們一眼,微微眯了眯眼睛:“帥哥美女,刻字啊?”
寧飛瞥了老頭一眼,覺得這個老頭也在與時俱進,曾幾何時,他隻會叫姑娘,小夥子的。
都是做生意染成的習慣!
“刻字。”女孩的聲音宛若流水,清脆悅耳,卻又夾雜著一絲的悲切――像流水結了冰。
寧飛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那就刻字吧。”
老頭微微一笑,從破了一個洞的黑色卡通書包裏掏出了兩塊紅色的心形石頭,以及一套專用的工具,搓了搓手說:“你們來得巧,正好我這裏進了新石頭!瞧瞧,這是李晨同款的,李晨你們應該知道吧?真不是我吹,在情侶街上,還沒有一個敢蹦出來說他手藝比我好的!”
說這番話的時候,老頭倒是心高氣傲,洋洋得意。
不管是什麽人,不管他多麽的普通,哪怕就像這個燈紅酒綠裏的大城市某個拐角一片塵埃般的存zài,都有他自己的驕傲。
“我從街頭過來的時候,一個帶著黑帽子的老頭也是這麽說的。”女孩認真說道。
老頭抬起腦袋瞥了她一眼,略顯不悅:“小姑娘真的真漂亮,說話不漂亮!”
女孩輕笑。
“說吧,刻什麽啊?”老頭問道。
“一塊刻一個‘飛’字,另外一塊,就刻一個‘媛’字吧。”女孩如是說。
“恩,沒問題!麻麻溜溜的!”老頭一捋胡子,“再給我兩分鍾!”
“讓你把回憶結成冰?”女孩一愣。
“呀!你也是傑倫粉絲啊!我也是!”老頭略顯激動,看著女孩的模樣仿佛得到了知音。
女孩:“……”
老頭刻字,寧飛開口了。
“為什麽說是最後一麵呢?”寧飛問道。
女孩沒有說話,她索性蹲在了地上,專心致誌地看著老頭玩著手藝活。
這也是一門藝術。
寧飛陪著女孩蹲了下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和你在這裏見麵嗎?”女孩忽然開口了。
“不知道。”寧飛說。
“以前你跟我說過這裏,你和我說,這裏很好玩,很有意思,有很多很多你認識的人,你喜歡這裏,還說,要在將來帶我來這裏。”女孩柔聲說道,“你忘了?”
寧飛沒開口――他確實忘了。
老頭抬起腦袋:“喲!網友見麵啊?”
寧飛,女孩:“……”
老頭從口袋裏掏了一包皺巴巴的香煙點著,吧唧吧唧抽著,說道:“小姑娘啊,網上的男人不能信!他們嘴裏的話啊,都是假的,你看我,我的扣扣頭像還是吳彥祖呢!誰知道誰是誰呢?”老頭很有哲理的說。
寧飛生氣:“你再說我不買了!”
老頭又一臉嚴sù的看著女孩:“但是,凡事都有好與壞,網上也有好人壞人,比如,你身邊這位,看上去就是個正人君子,器宇不凡!”
女孩咯咯笑著,覺得這老頭非常有意思。
老頭心塞,自己這也是為了這單生意,把良心都豁出去了――其實他覺得寧飛其實賊眉鼠眼的,但是沒敢說。
“你要去哪了嗎?”寧飛問道。
“重要嗎?”女孩看了寧飛一眼,認真問道。
重要嗎?寧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不管女孩去哪,也不管她要去多久,重要嗎?也許會很重要,可是重要又能怎麽樣,自己能去挽留嗎?他覺得自己還真是個自己挖了個坑。
寧飛沒有回答,女孩也沒有催促寧飛回答。
或許他們都知道,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你要去多久?”寧飛問道。
“你希望我回來?”女孩笑著說道。
“如果你回來了,我還可以請你吃飯。”寧飛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有些不自然,可能他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麽的白癡。
女孩自顧自說道:“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回來,也許很快,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寧飛沉默不語。
“我父親要把我送走了,去Y國,他說我不適合做一名軍人,不適合當兵,還是去學藝術的好。”女孩托著下巴說道。
“喲嗬!小姑娘,你是當兵的啊?”老頭狠狠吸了口煙說道。
“是。”女孩點頭。
“那不錯!還有,別聽你老爹瞎扯!他們老一輩子的思想啊,都有些愚昧,他們覺得當兵累覺得當兵苦,覺得小姑娘家家的不適合,適合去學藝術,那都是扯淡!哪天鬼子又存心來華夏找刺激了,你說怎麽著?拎著小提琴跳著芭蕾和人家幹仗去?”老頭很是不悅地說道。
女孩豎了豎大拇指:“說得對。”
“我覺得啊,當兵挺好得,你老子說的話,對的聽,不對的別聽,嘿,他要是有意見就讓他來找我,我來教教他做人!”老頭豪氣萬丈,骨子裏就是個熱血老頭!
說完,老頭又咧開嘴,露出了一口滿是煙漬的老黃牙:“我要是真和他打起來,你可別幫他啊!”
女孩哈哈大笑:“不幫,我誰也不幫。”
老頭點頭:“謝謝!”
女孩哭笑不得。
老頭將用紅繩穿好的,刻好了字的兩塊石頭遞給了寧飛和女孩。
“給你們,一共五塊錢!”老頭說道。
“不漲價?”寧飛驚訝,“多少年了,還五塊?”
“哈!看來你以前買過啊?”老頭略顯驚訝,“五塊,以前是為了賺錢,現在不圖賺錢啦!”
寧飛笑道:“為什麽?”
“我就想在這裏坐著,有沒有人來買我都坐在這。”老頭雙目望著遠方,略顯惆悵。
這是個有故事的老頭。
“能告sù我為什麽嗎?”寧飛問道。
“不告sù你!”老頭很是高冷。
寧飛哭笑不得,也沒多問,和女孩一起站起身,給了錢之後說了聲再見,轉身離開。
寧飛和女孩走了之後,老頭眯了眯眼睛,伸出手翻開破包,看了眼裏麵的一頂軍帽,眼睛似乎有些濕潤。
他把軍帽拿了出來頂在腦袋上,又看了眼腳下的水泥地,望著寧飛和女孩離去的方向,一臉認真地說:“我舍不得走,這底下,埋著我那些扛著槍的兄弟!”
他敬了個軍禮之後摘下帽子,又把手伸進了袖管,繼續縮著脖子,眯著眼睛……
他的聲音,在楚海市的高樓大廈中回蕩,他還是城市裏的那一刻塵埃。
微不足道,卻又曾經輝煌燦爛如天上星辰……
女孩和寧飛走到了街尾。
他們一共逛了四家店,花了四十三塊錢。
“我該走了!”女孩站直了身體說道。
寧飛沒有說話。
女孩將那塊刻了“媛”字的石頭係在了寧飛的脖子上。
“你會記住我嗎?你會記住那個叫魏媛媛的我嗎?”女孩看著寧飛問道。
寧飛握緊了脖子上的石頭:“我不會丟掉她的。”
“為什麽?”魏媛媛問。
“因為……”寧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解釋,隻能找了個蹩腳的理由,“因為這是李晨同款!”
女孩哈哈笑著。
“你走吧。”魏媛媛說完,往後退了一步,站直了身體,“你先走,我想看著你走。”
寧飛沒有動。
“快點,給個麵子!”魏媛媛吐了下舌頭。
寧飛苦笑,轉過身,一步步離開,最後拐了個彎,終於消失了。
魏媛媛也舒了口氣,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了一部手機,打了個電話。
“喂?媛媛,去Y國的機票我已經訂好了,抓緊時間吧。”電話裏一個男人說。
“爸,我不去Y國了,我決定了,還是要去雲蘭!”魏媛媛深吸了口氣說道。
“為什麽?”電話裏,那個聲音似乎顯得有些憤怒,“不是說好了嗎?”
“你讓我去學藝術做什麽呢?難道等哪天鬼子又來找刺激了,你讓我扛著小提琴跳著芭蕾去和人家幹仗嗎?”魏媛媛笑著說,“對了,你要是有意見,可以去找一個刻字的老頭理論,他說他要教你做人。”
說完,魏媛媛不等對方回應就掛斷了電話,仰天長歎了口氣。
太陽出來了,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