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虛離開了這個小院。
丁寧躺在臥房內柔軟的榻上,體內那種衰老的感覺和傷勢愈合時消耗的元氣帶來的疲憊感帶來的應該是昏昏欲睡,然而在這靜謐無聲的房間裏,他卻是沒有絲毫困倦之意,情緒變得越來越焦躁。
這的確是他的問題。
他很清楚這種情緒源自於他的複仇已經真正的開始,如一支箭矢射出再也沒有收回的餘地,這種情緒還來自於現在是他在等長孫淺雪。
在長陵巷陌中安靜的修行,等待複仇時機到來的這麽多年裏,長孫淺雪習慣了隻顧修行,習慣讓他思考其餘的事情,而他也早已習慣了長孫淺雪在梧桐落的酒鋪裏等他。她的冷也似乎是這些年他能夠冷靜和安靜等候的來源。
有了習慣,便有弱點。
心情焦躁,不複平靜,便更加容易想起更多的事情,想著那些已經死去很久的人,想著剛剛死去不久的薛忘虛,在這清冷的房間裏,丁寧越來越覺得孤獨,然而胸腹間的悲傷和怒意,卻是如野火不斷的洶湧燃燒起來。
清冷而熟悉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傳入他的耳廓。
“外麵那個岷山劍宗的人是誰?”
看著推門而入的長孫淺雪,聽著她問出的這句話,丁寧的目光停留在她如畫的麵容上,一時沒有回答。
長孫淺雪有些不悅,眉間微蹙。
丁寧深吸了一口氣,道:“邵殺人,我記得和你提過,岷山劍宗老宗主撿回山的弟子,最會殺人,若是真正生死相搏,岷山劍宗的所有人裏麵,除了百裏素雪,恐怕連澹台觀劍都會死在他手裏。”
長孫淺雪蹙著眉尖,回憶了片刻,聲音微冷道:“我怎麽不記得你和我提起過邵殺人?”
丁寧頓時遍體冰寒。
他發覺自己今日的狀態的確有很大問題,無意之中竟然說了一句很嚴重的錯話。
隻是今日裏長孫淺雪也有些煩躁,她並沒有展開過多的聯想,沒有糾結於這個問題,隻是神色更加冰冷數分,道:“白山水那夜來梧桐落找過我。”
丁寧的身體更加寒冷,他艱難的抬起頭來,看著長孫淺雪,道:“王太虛告訴我,監天司的人這些時日經常在梧桐落周遭出現,我之前不明白原因,現在想來,想必是白山水那夜行經梧桐落…而梧桐落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值得白山水注意的對象,所以監天司一定會追究白山水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長孫淺雪的麵上慢慢籠起一層寒霜,“夜策冷一定會聯想到樊卓的死,所以…她應該很快就會察覺我的真正身份了?”
丁寧沉默了片刻,“你必須離開長陵。”
長孫淺雪略一沉默,道:“我不會離開長陵。”
丁寧的麵容頓時變得血紅,但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張開了口卻說不出話來,伴隨出口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離開長陵,然後不斷的逃亡麽?”長孫淺雪的麵容恢複了平靜,清冷的說道:“我想賭一賭。”
丁寧終於喘勻了些,憤怒的說道:“你怎麽賭?”
“誰都想看看夜策冷真正的態度。”長孫淺雪冷冷道:“誰都想知道夜策冷到底是元武皇帝的人,還是始終心向教她劍法的那個人。”
“然後呢?萬一她是元武皇帝的人,你就等著和白山水一樣被大軍圍殺麽?不是每個人都有白山水一樣的運氣,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那樣的用劍高手替她去死!”丁寧無比憤怒,幾乎咆哮了起來。
“這是我的事情,若是你覺得毫無希望,你自己離開長陵便是。”
長孫淺雪冷淡的看了丁寧一眼,微諷道:“你不是也一直都想弄清楚夜策冷到底心向誰麽?”
丁寧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她決定的事情無法更改。
“這是你的東西。”
長孫淺雪隨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銅綠色的密匣,遞給了丁寧。
丁寧看著這個裝了人王玉璧的銅匣沉默不語。
“你這麽急著趕回長陵,見了我又不想說話?”長孫淺雪看著極少如此低落的丁寧,一貫清冷道:“如果你不想就此離開長陵,想留下來陪我賭一賭,那就至少要告訴我接下來要怎麽做。”
丁寧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既然監天司已經有所察覺,若是你不願意離開長陵,那便隻有在這裏等待結果…還有,幫我療傷。”
長孫淺雪看了丁寧一眼,不再多說,示意丁寧讓開一邊,然後她放攏了絲帳,在丁寧的身旁趟了下去。
她和很多高冷的女修行者一樣,其實都有嚴重的潔癖,今日裏丁寧的身上不算幹淨,各種膏藥甚至隱隱透過紗布,沾染在床榻上,然而她這次卻沒有任何微辭,隻是在躺下去之時,緊抿如線的雙唇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她和平時一樣和衣側身而臥,丁寧看不到她的麵容,他此時全心思索的也隻有自身傷勢和修為的問題。
他讓長孫淺雪等待,但是他自己必須能夠出去做一些準備。
無數細微的聲音在他的體內響起。
他手心裏純白色玉璧內裏的那塊枯黃色光斑不斷的跳躍起來。
一股股燥熱的元氣在他的經絡中瘋狂的奔走起來,灼熱的意味使得他內裏的經絡都似乎要燃燒起來,然而就在每次他的經絡似乎要燃燒起來的瞬間,長孫淺雪身上沁出的冰寒氣息卻總是將之鎮壓下去,然後兩者完美的交融在一起。
這些元氣按照岷山劍宗的修行線路在他的體內流轉著,他體內的破損處就像幹涸的土地遭受著雨霖,以尋常修行者難以想象的速度修補起來。
他複仇的第一步始終是自進入岷山劍宗開始,便是因為岷山劍宗的真元修行功法和他所修的九死蠶有著驚人的互補功效,此刻再加上人王玉璧,加上長孫淺雪的雙修輔助,他的療傷和修行速度已經達到令他都從未有過,都根本無從想象的速度。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身側的末花殘劍在他的氣息浸染下,如感知到故人般自動的亮了起來,劍身上不斷的綻開零星而美麗的潔白細花。
……
一聲驚雷在高空之中響起,沉悶的隆隆落下。
夏日的晴朗頃刻被濃厚的雨雲驅逐,一場暴雨在許多人還未來得及防備時便傾盆而下。
雨簷下落水如幕,夜策冷赤著雙足,如純真少女般抱著膝頭坐在一張矮的靠背竹椅上,她遙遙的看著黑幕沉沉的天空,看著內裏的電閃雷鳴,看著墨園所在的方向。
長孫淺雪身上沁出的冷意隻不過纏繞身周數尺空間,連墨園大門外一角馬車裏的邵殺人都不能感知,然而她卻似乎感到了墨園深處傳來的冷意,她的麵上明明有了一絲異樣的紅暈,身體卻反而打冷顫般不斷輕顫起來。
沒有誰能知道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這些年裏,就連和她走得最為接近的陳監首,甚至是一直追隨在她身邊的那名老仆都不能明白她心中到底真正的在想什麽。
她隻是在長陵無限風光,又無比艱難的活著。
去年那場暴雨裏,她受命從海外回來,從不進長陵的趙劍爐中人卻真的進了長陵,讓她感到了似乎白牆黑瓦一成不變的長陵已經開始有了一種難言的改變。
現在證明她的預感是對的。
去年的暴雨裏,改變開始,今年的暴雨裏,又會生出什麽樣的改變?
她前方院落的沉重院門被人從外麵緩緩的推開。
夜策冷霍然抬頭。
前方的雨幕裏出現了一條晶亮的光芒,垂著墜落的雨滴突然一滯,似乎要全部橫著飛出,飛向推門而入的這人。
然而就在此時,隨著她的蹙眉,這些雨滴又重新擺脫了束縛般墜落地下。
有人推門而入,順手掩上門。
這是一個身穿青色布衣的高挑女子。
她身上的青色衣服顯得過分寬大,濕噠噠的貼在身上,但最為令她顯得狼狽的是她淩亂糾結的發絲。
她的皮膚白皙而光潤,但是看不到什麽血色。
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淋了很久雨的普通旅人,身上沒有任何強大的氣息。
然而夜策冷很清楚她是誰,很清楚她能夠在推門的時候才引起自己的注意,不隻是因為自己的出神,還在於對方可以和這場雨融為一體。
夜策冷站了起來,麵容皺寒,冷笑起來:“這場雨驟然而下,說停也就停,白山水,你是真不要命還是腦子裏麵水進多了,敢來我這裏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