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縣很少下雨,尤其是現在天快要進入隆冬。
可忽來的暴雨如豆子般砸在窗戶上,鐺鐺作響。宋先哲滿腦子都是這樣的聲音,寒氣尋了縫隙瘋狂鑽了進來,他將身上的外套蓋在了沈如期的被子上,他坐在角落,緊緊抱著顫抖的身子。
窗外忽閃的亮光直直射了進來,像是一個漩渦要生生將他沒了進去。他跌撞站起身子,腳已經麻了,好不容易才站穩。臉上憂愁的神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頹廢。火光照映,當年俊朗秀逸蠱惑萬千少女的容顏失了大半的神采。
木門被哐一聲打開,進來的人在他意料之中,同時在他意料之中的是臉上猛地受了一圈。猩紅的鮮血在他的唇邊直淌,模糊的視線裏是一臉怒氣的秦紹恒。
他隻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人又虛弱,哪還禁得起這一拳,身體直直向後仰去,腰肢撞在貨架上,銳利的疼痛讓他直吸一口冷氣。
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無人顧及他。他坐在木屋的一角,腿上的麻感還未曾消失,但支配他不願站起身的是,打從心底的疲憊。
寒風一下子灌了進來,他又抱緊了身體,凍得嘴唇發紫,渾身止不住顫抖。
模糊的視線裏,是湧進來的一群人。
雙眼猩紅的秦紹恒在擊了宋先哲一個拳頭後,直直奔向了沈如期,他的衣服上已經被暴雨打濕了大半,但他顧及不到水漬侵入皮膚的寒冷。他的手放在沈如期的額頭,滾燙的熱度,讓人恐慌,他皺著眉頭,示意後麵隨行的醫生上前,醫生得令恭敬走上前。
聽診,量體溫,掛點滴,物理降溫,一切可用的辦法都用上。霖風遞來毛毯,秦紹恒接過,溫柔地蓋在她的身上。
眼前的人,臉色漲得通紅,長發鬆散鋪開,因高燒從體內湧出的汗漬,將一根根的發絲沾在臉頰,他溫柔的將發絲撥開,露出她那張不施粉黛,清秀小巧的臉,好像怎麽都看不夠。他輕輕握上她的手,軟軟的,白嫩的,牽住就不想放了的。
後麵站著的醫生心還像是懸在半空,當時秦紹恒找來他的時候,那種慌張和急迫他還曆曆在目。他雖見過不少這種在麵臨可能死亡時的掙紮,可加上秦紹恒的氣勢,這種慌張和急迫就更像是一種威脅。醫生是桂縣最好的一家醫院裏麵,資曆最老,背景最好,能力也最強的內科主任,不到萬不得已,很少出診。來這裏之前,他還以為讓秦紹恒和院長嚴陣以待的病症多麽繁複,如今一看,不過是普通的感冒發燒。這樣的情況,院長特定囑托調動他,說明眼前的人他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好在不過是發燒的病症,他處理起來並不費事,不多時,沈如期的狀況暫時穩定了下來,醫生才稍稍鬆了口氣。
秦紹恒見沈如期情況穩定下來,握著她的手鬆開,這木屋終究不是久待之地,他轉頭,聲音清冷,卻擲地有聲,“回去吧。”
護士們應聲,走離木屋,抬來擔架,救護車就停在正門口,旁邊立著的人撐起厚大的黑色雨傘,做出一個隔雨的屏障。
沈如期被抬著上了救護車,秦紹恒的視線冷冷掃過宋先哲,似有不屑,亦有憤怒,轉頭對霖風說,“帶他回去。”
聲音落,跟著擔架上了救護車。
霖風點頭,走向宋先哲,“宋先生,走吧。”他們並不陌生。
外麵的暴雨還在大滴落下,宋先哲怔愣片刻,回過神來,他不是沒有想到,秦紹恒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可他現在是插翅也走不了,隻能任人魚肉。
腿上的麻感已經消失,但右腿的刺痛讓他皺了皺眉,他強忍著疼痛站起來。
終於得以站起來,霖風朝他伸出手,他會意,將沈如期的手機放在霖風的手裏。
他回來環視了木屋一眼,這裏還殘留著沈如期的氣息,以及曾關於他們美好未來的構想。
如今都一一消失,在這個狂亂的雨夜。
宋先哲邁開步子,走在前麵,霖風跟在後麵,有人上來撐傘,可這雨太大了,總有幾滴落在他白色的襯衫上,帶著森冷的寒意,好像要將他整個人凍結。
視線的救護車已經駛離不少距離。他拉開車門,順從地坐進了車內,霖風後進,坐在宋先哲的旁邊,司機應令發動了車子。
車內還有一副備用的攤子,霖風遞給了宋先哲。
宋先哲視線落在攤子上,猶疑片刻,接過,凍得發紫的嘴唇顫抖發聲,“謝謝。”
車內的暖氣開得正足,宋先哲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那顆心像是墜在了冰窖。
“宋先哲,做人何必如此固執呢?”霖風的聲音突然響起。
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戶上,作出的響聲讓人心煩。
宋先哲捏住毯子一角的指尖滯住,空氣靜默了幾秒,聲音和這雨的溫度一樣涼,“你愛過一個人嗎?如果你真心愛過一個人的話,便覺得這樣的事情很稀疏平常,想要帶她離開的狂妄也好,想把她留在身邊的狹隘也好,和你在菜市場沒有這道菜非要買這道菜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你的努力和爭取是有意義的,一頭紮進去的固執也是心甘情願的。”
宋先哲很久沒這麽長的話,如此肺腑的言語,他可能真的是孤單太久了。隻有他一個人賣力演出的這場獨角戲,沒有觀眾,沒有掌聲,沒有議論,孤獨得隻有他自以為偉大的真心,可怎麽也得不到回應的付出。
孤單得讓人沉迷。
霖風在思考宋先哲的話,他在假設,如果傅靜不愛他,他是不是就此識趣地走得遠遠的,不會打擾她的生活,可是一想到,失去傅靜的話,他的人生將會從一種灰暗走向另一種灰暗,不同的是,前者想讓他努力活下去,後者會讓他窒息。也許,他會比宋先哲更偏執也說不定。
隻是,在現實裏,宋先哲要抗衡的人是秦紹恒,這比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心更為棘手的一件事。
“你知道,秦先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也許是宋先哲說的那段話讓霖風若有感觸,突然心鬆軟了一分,他跟了秦紹恒很多年,這些年秦紹恒並沒有虧待過他,而且要不是當年秦紹恒從泥淖中拉了他一把,他也不可能有如今的生活,也不能給所愛之人生活上的保障。
宋先哲勾了勾嘴角,似乎並不在意,體內的溫度漸漸緩了過來,竟有些疲倦,“我知道,我們現在去哪裏?”
隻要不是一個他永遠見不到沈如期的地方就可以了。
霖風停頓片刻,繼續開口,“警察局。”
宋先哲暗暗鬆了口氣,做錯了事情的懲罰他自然有心理準備。警察局對他來說,不算一個很糟糕的地方,車內的氣氛再次靜默下來,雨滴從玻璃麵滑落的痕跡漸漸縮小,暴雨終於消停了下來。
警察局的燈還亮著,霖風帶著宋先哲走進了警局,值班的民警迎了上來,他們對霖風不算陌生,簡單地說明情況後,宋先哲被帶進去做筆錄。
警察局的白熾的燈很亮堂,晃得宋先哲有些眼花,身體放鬆下來的疲倦,如排山倒海。對於民警的問詢,一一承擔了下來。
案子差不多有了了斷,宋先哲被關押起來,等候後續的處理。
霖風還坐在警察局的大堂,民警們出來匯報了進展,很順利,再往後就是判處的懲罰。他們象征性地問了霖風幾個問題,霖風一一如實答過,和宋先哲答得並沒有多少出入。
民警們合上筆錄,“霖先生,感謝您的配合。”
霖風麵容舒展,“這是我應該做的。”
“接下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們可能後期還是需要霖先生的配合,現在天色晚了,霖先生早點回去休息吧。”民警們的態度很禮貌。
霖風站起身子,正欲轉身,停住,還是開了口“宋先哲還麻煩你們多照顧一點。”
民警詫異,這宋先哲明明是綁架了秦家的大少奶奶,可怎麽偏要照顧上了呢。但民警們也知道霖風是秦紹恒身邊的人,霖風的話八九就是秦紹恒的指示,雖有疑問,但都不敢怠慢,“霖先生您放心,我們會好好處理這件事的。”
霖風點頭,“麻煩了。”
說完,從警察局走了出去,剛走出警察局門口,電話響起,屏幕上閃著傅靜的號碼,他忙不迭接起,“怎麽了?”
“你現在在哪裏?”傅靜的聲音略有焦急。
霖風想了想,如實答,“警察局。”
“怎麽在警察局?發生了什麽了嗎?”傅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如常。
“沒什麽。過來辦點事。你怎麽還沒睡?”霖風單手握著手機,打開了車門。
“有點睡不著,你們怎麽旅遊一趟,還去了警察局呢?”
“你別瞎想,真沒事,早點睡。”
“恩,你什麽時候回來?有點想你。”
“快了,我也想你。”車子平穩行駛,暴雨驟歇,好像一切都被淨化了一般,光影交錯,霖風聲音帶著一絲暗啞,“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謝你也愛我。”
傅靜握著手機的手停住,視線裏,雜亂的木屋,熄滅的柴火,地板上沾著土漬的泥濘,被子上的水漬灘開大片,這樣的場景確實不太適合聽這句溫情的話。
她走出木屋,合上門,坐回車內的駕駛位,一隻手握在方向盤上。
“如果有天我做錯了事情,你會原諒我嗎?”
這句話她在心裏醞釀了好久,始終沒有說出口,天色滾著一團團的黑暗。
“我困了,先睡了,你也趕快回去休息,晚安。”
她掛了電話,有一刻的怔愣,擰動鑰匙,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