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碧玉輕笑了一下,答得這般直接爽快。
樊楓正挖空心思試圖用更多理由來說服碧玉,不想她沒有辯駁,更沒有拒絕,心上一陣喜悅,或許有哪裏顯得不對勁兒,可他此刻顧不上胡思亂想,一味沉浸在美夢成真的奢求裏。
“夜來和凜凜她們好嗎?”她像是隨意問。
樊楓本可回答她,“你隨我回到幽州,一見便知。”可他不願碧玉憂心傷神,立馬就說:“她們都很好……夜來和陸昶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粉雕玉砌的小女孩兒……”
碧玉笑意變得深了些,慢慢融進嘴角的細紋之中——她終於開始慢慢衰老,隻不過這個過程極度緩慢,有時甚至還會停滯。
在有情人眼裏,青春的流逝壓根兒不算什麽,愛人永恒的美時間無法帶走、無法淘盡,如同一抹滾燙的烙印停留在眸底和心尖,始終無法愈合,熾烈和疼痛交相輝映,個中滋味無法盡述。
“凜凜呢?她好嗎?”碧玉見他話裏有側重,思慮之下,還是決定開口細問。
樊楓沉默了一會兒,這是她預想之中的反映。
“她很好……衣食用度上,我對她沒有虧欠……”
碧玉臉上的神色黯然了一些,淡淡憂傷著,“你還是吝惜著她想要從你身上得到的東西……你可以同府上的美眷耳廝鬢摩,為什麽不能拿出一點真情暖意去嗬護一顆真摯的心?”近些年,他們雖然天各一方,可申屠玥的耳目總會時不時傳來一些幽州的密報,事無巨細,連樊楓的床幃之內也不放過。
樊楓自然對身邊潛伏的探子懷有戒心,可他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徹底顛覆了自己在申屠玥心目中一成不變的形象,他不再忠烈、不再英勇,也不再專情。申屠玥既擔心又樂意看到這些改變,總會有意無意在碧玉麵前提起樊楓府上的風月之事。一開始,碧玉感到苦楚酸澀,逐漸道聽途說的次數多了,一個又一個聽上去就嫵媚動人的女人名字讓她倍覺荒誕……那是他的生活,與己無涉,後來她便如此忠告自己,再後來,她徹底不再去想這個樊姓男子。
可是刻意的遺忘一旦重新被回憶起,隻會更加刻骨銘心。
樊楓顯出不羈的表情,笑了一下,“怎麽?發生在我身上的豔聞,也是你一直關注的對象麽?”
碧玉搖頭一笑,像是無奈,又像是放縱,“樊大將軍鎮守幽州勞苦功高,花間流連、風雅浪漫,自是人之常情。”
“這樣刻薄的恭維話從你口中說出,我反倒覺得受用了。”樊楓看著她,意味不明地笑著。
碧玉見他一直用手指關節在桌麵上緩慢敲擊,便知他心中暗藏著焦慮和忐忑,想敞開心扉說幾句寬慰的話,至少也要將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可話到嘴邊,既尷尬又別扭,她從沒想過還會與樊楓相見,更沒想到他會如同救世主一般在她麵前出現。
“明日我便隨你同去幽州,這裏還有一些瑣事未打理……恕不久留了。”她這話等同於下了逐客令,哪怕盈盈之笑折射著和煦的暖光。
樊楓在這話裏品出悲喜,起身道別,言談舉止都分外灑脫。他再也不願輕易就流露出依依惜別的纏綿悱惻之情,更何況,他以為會來日方長、會在碧玉的心裏攪得地動山搖。
他錯了,錯得情有可原,卻又一塌糊塗,甚至終其一生,都絕無再修補更正的機會。
有些離別看上去散漫隨性,再普通不過,可它搖身一變,便直奔訣別而去。
碧玉看了一眼樊楓的背影,有個聲音讓她去追,另一個聲音卻在恥笑著她,她的前兩任夫君都被掩埋在黃土之下,她的親生兒子有另外一個尊貴的母親,她的朋友錯愛良人……這一切都與那個正在大步流星離去的男子相關,更重要的是,她答應過懿佳皇後樊舜英,不會踏足幽州,隻要自己堅守這個諾言,很多人都會被周全……
命運又一次將她置於岔路口,逼迫著她再一次做出抉擇。
她原以為繞過這道坎兒便會海闊天空、峰回路轉:齊瀾不是告訴過她,小長沙王申屠鈞一直希望她能再回清遠,那裏雖然早已空無一人,卻是最能令她安然充實的地方。
隻是,她的人生又一次如瀑布般急轉直下,從高涯跌到穀底,粉身碎骨。
碧玉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在邁出房門之時,突然想到自己若是一走了之,對樊楓或許會成為一種誤導,她始終欠著他一個交待,多年前如此,現在仍舊怠慢著他一腔誠意。
折回房中,合了門,抽出一張素色信箋,凝思片刻,幾行娟秀的小字便在紙麵上鋪展開來。
她在夜色中走了出去,偏門的守衛嗬欠連連,看清是她,忙賠了笑臉放行。
到東海國不過幾日,府外的天地難免顯得陌生,幸好碧玉在來時暗中留了意,知道碼頭的大致位置,想著走水路不容易被察覺和搜尋,便憑借著有些含混的記憶,一路朝南走去。
不辭而別不是一件磊落光明的事情,她有那麽多考量,沒得解釋,隻好借助黑夜的掩蓋,試圖逃離。
打更聲響起,一下又一下,人們就用這種單調乏味的節奏來迎接黎明。
“是那婦人嗎?你可看清楚了,千萬別認錯了人。”一團黑影對另一團黑影說,像兩朵一隻尾隨其後的烏雲。他們在那指定的府邸之外蹲點著,終於守到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出來了,不單孤身一人,還是在深夜裏。說話的黑影有些亢奮,重重地擊打了一下自己的膝蓋。
“定然錯不了,那模樣不是正有幾分相似嗎?定是雇主口中所說的表姐,也不知道這表姐妹結下了什麽深仇大恨,竟然這般不能相容?”另一團黑影暗自揣測著,看不清的神情帶著少許幸災樂禍。
“就在前麵那個拐彎處動手吧。”兩人喑著聲合計了一下,對視點頭。
一團黑影加快了步子,走到燈火之下,才看清是一個壯實的漢子,模樣憨厚,慣常幹的卻是殺人越貨的勾當。
另一團黑影很快也跟了上來,這人幹瘦,鳩形鵠麵,眼球有些外凸,兩撇短小的胡須此時隨著嘴邊呼出的熱氣慢慢蓬鬆開來,增添了幾分並不搭調的滑稽。
碧玉原以為自己處在一種放空的狀態裏,不想這一路行走,漸漸變得滿腹心事,她絲毫沒有覺察出危險的逼近,更想不到自己竟然這般招人嫉恨。
有些人,她從未將其當成敵人,甚至素未蒙麵,無論她怎麽去選擇,都不在被諒解之中。
幹瘦男子再一次衝壯實漢子點了點頭,他們走起路來悄無聲息,此時已經直逼碧玉身後。
壯漢動了動下頜,從懷中掏出一塊棉布帕子,迅速捂住了正在前方緩行的女子,她單薄的雙唇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便已失了知覺。
緊捂她口鼻的棉帕上早已浸透了足量的迷藥。
這樣一幅柔弱之軀飄搖著倒在了離碼頭隻有數步之遙的地方。
回不去的,是故鄉。
“船老大,我二人要包船。”壯漢急吼吼地喊開。
船頭正在打盹的人一個激靈,故意眯縫了眼,“包船?口氣不小嗬。”
“別他娘磨磨唧唧的,老子有得是銀子。”壯漢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抖手中的包袱,銀票和珠寶露出頭來。
船老大這才笑逐顏開,對著麵前的數人一番仔細打量,隻見兩個泛著心虛的男人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少婦,立馬心裏明朗,聲音裏多了起伏,“這趟活計怕是少了銀子請不動神,兩位大哥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最怕得罪了江海之中的妖靈,平日裏都指望著神仙的庇佑呢。”
瘦型男子冷冷一笑,知道他這是打算趁火打劫、坐地起價,怎麽看也是同類中人,便擺出任憑宰割的姿態,“你隻管開口,莫要害怕風大閃了舌頭。”說完,對著壯實男子使了個眼色,大意是此事一成,還會在乎那幾個區區小錢。
幾人立刻都幹笑起來,船老大吆喝了一聲,又衝這兩個打劫綁架的人伸出幾個指頭,大約是心中的要價,注明了單位,“千兩。”
瘦男從鼻腔裏哼了一聲,明明不服氣,卻也沒有討價還價:若是為了這些蠅頭小利耽誤了大事,到時定會追悔莫及,這回雇主的開價高得離譜。
他們小心將碧玉放入船艙便催促著船員開船,劃船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紅著臉龐偷偷瞄了幾眼艙內昏迷不醒的女人,欲言又止。
“大哥,”船老大諂媚著叫了一聲,朝艙內呶呶嘴,皮笑肉不笑地問:“可是從道上劫回的娘子?”
“胡說瞎問些什麽?”壯漢按捺不住心頭的憋屈和怒火,蠻橫地回了一句。
體型瘦弱的男人坐在船頭,悠哉哉說:“都是欠下的孽債,我兄弟二人心裏記著一本明賬呢……還怕什麽十八層地獄下油鍋,人間的日子已是如此了……”
船老大放聲一笑,依循俗例,對著穢濁的水麵大喊了一聲,“順風滿載”。
劃船的小夥跟著應和,側扭了頭,有些羞怯地問道:“幾位要去何地?”
“淮揚。”壯漢沒多想,粗聲粗氣開口便答。
“那可是出了名的煙花之地。”船老大走南闖北,這點見聞還是有的,話裏帶著無限憧憬。他對這回答並不覺得突兀,因為他先前的開價早已高出了正常生意的數倍,即使再繞江海幾圈也穩賺不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