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雲,你這樣做值得嗎?”
短短幾日,璧雲看上去明顯憔悴了許多,眼窩微微下陷,暈了一圈暗沉的光,原本白皙光潔的臉上像一朵開敗了的月季,隱隱透出些許枯黃。
“沒什麽值不值,我隻是孤注一擲罷了。”璧雲的這聲歎息是從心底發出。
“可是衛邈他會回心轉意嗎?”凜凜左思右想,還是問了出來。
“他不會。”璧雲答得很幹脆。
凜凜脫口而出,“那你為何還要這樣傷害自己?”
“人都有僥幸心理,也都以為自己會成為例外。”璧雲苦笑一下,“其實我並不想輕生,隻是去賭一場……我希望他能明白,世上有個女子願意為他轟轟烈烈一回、願意為他忽視一些世俗的眼光……隻是賭局的結果讓人倍加淒然。”
“其實他的苦遠在你我之上,我們二人隻是付錯了癡心,可他生了不該有的癡心……放手吧,試著去諒解,不要再做那些無謂的努力……”凜凜耐心地勸解著。
“都說‘當事者迷,旁觀者清’……此話不假……我的處境你一眼便能看穿,可你自己呢?凜凜,你能忘記樊將軍嗎?他在你心裏生了根,任憑旁人說破了嘴皮,你還是願意為他守候……你能聽進那些試圖說服你放棄的話嗎?”
“我……”凜凜無語凝噎。
璧雲的目光有些淡濁,話亦如此,“你終歸有著我奢求不到的幸運,我若是你,即使不擇手段,也會將樊將軍的心挖出一塊,將自己硬塞進去……或許他會痛苦,可是他若沒有任何感覺,你的一片心意才是真的付諸流水了……”
凜凜被璧雲的話震住了,不連貫地問,“那、那、那我……那我又該如何?”
璧雲用響徹的聲音回應著凜凜的驚愕,“你不該再猶豫、再顧慮了,否則你會永遠失去他——樊楓很快便會改任為寧朔將軍,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幽州偏居東北隅,地廣人稀,是胡戎雜居之處……你們很快就會天各一方……恕我直言,樊將軍會有牽絆,但那人不是你……你將心係在他身上,長久的思念之苦隻能獨自品嚐……”
這話正捅到了凜凜的痛處,沉默半響,眼眸深處寒氣升騰,“璧雲,你有何良策,不妨一說……這些都是你的肺腑之言,也隻有你,才會設身處地為我打算……我不怨恨任何人,隻怪自己下不得狠心……”
“因為碧玉的事情,他一直回避著來東海王府……他不來,你大可去尋他……等待和沉默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經曆了衛邈的事情,我突然覺得在情感的取舍上應該盡可能的自私,才不至於辜負了自己……碧玉以為她是在成全樊楓,可實際上,她不過是多做了一件傻事——錯過了樊楓,不是簡單的一次與幸福失之交臂,而是畫地為牢,一世將自己禁錮在糾結和不幸中……你不要同她一樣傻,該學著為自己打算……”
凜凜仍不明白璧雲這些話裏暗含著怎樣的提示,急切地追問,“我該怎樣做,才能得償所願,或者兩全其美?”
“你怎會還乞求著兩全其美?得償所願和兩全其美之間常常無法相容……樊將軍一直拿你當妹妹看,可若是發生了超越兄妹情誼的事情,他的態度還會這樣嗎?他會對你愈發內疚——本來你哥哥的事情就一直讓他自責不已……你要做的正是利用這一點他情感上的疏漏,徹底走進他的世界……說實話,我很羨慕你,樊楓隻是不停退卻而已,可衛邈,他像刺蝟,沒法靠近……”璧雲展現著最為真實的自己,也顯現出深沉的心機。
“超越兄妹情誼的事情?”凜凜禁不住反問了一句,心上梳理出一條鮮明的脈絡,可又羞於探究源頭。
“正是。”璧雲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她不希望自己得不到的感情、填補不了的空白同樣成為旁人的遺憾,“凜凜,你我相識已久,情同姐妹,無論如何,我不忍再看著你獨自一人、孤苦無依,飽受著失去心愛之人的折磨……或許你會反感我齷齪的心思,可朋友的情分我不會減去半分——我是為了你著想……哪有那麽多兩情相悅的天作之合,不要再去追逐完滿,哪怕隻能得到一絲一毫,也是好的……”
凜凜深深地被觸動了,她一直想為這場無望的愛加上一個悲劇性的注解,璧雲的話讓她開始覺醒,與其一味的悲傷失落,倒不如不管不顧、放手一搏。
再過幾月,樊楓便將出鎮幽州,事已至此,這是不是他的本意都不再重要,無法麵對也無法忘懷,索性去逃避,空間的距離或許會讓人少了許多念想。
他開始愛上了喝悶酒,無論是甘醇的口感,還是辛辣的滋味,他都無心去品,隻是頑固地喝,仿佛胃上充實了,心中的積鬱就會消逝無影。
對著一汪綠幽幽的蓮花池,很難讓人不回憶起那日放燈的情形。碧玉親手將那盞紫檀長眠燈推入洛水,她放手的姿態總是那般瀟灑自如,襯托著不知悔改之人的木訥和愚昧。
一口又一口的酒入了愁腸,將人的神經麻醉,總算來不及細細咀嚼各種痛楚,像是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飄逸的自己。
“樊大哥,我問了府上的下人,知道你在這裏……怎麽,體味到‘酒仙’的閑適不羈了吧?”凜凜笑著在樊楓身邊坐下,“我帶了一壇好酒,給你嚐嚐……”
“凜凜,你怎麽會來?”樊楓笑著回應著,“還給我帶酒——正好,我這壺中也空了,你來的及時……芊墨不讓我喝這許多酒,今日碰巧她去寺廟還願,不回府上……我自然是要一醉方休……”
凜凜眼中的顏色深了些,將酒打開,聞著撲鼻而來的香味,便知這是上好的女兒紅。
“果然是好酒。”樊楓讚了一句。
“那當然,我還能訛你不成?”凜凜俏皮一笑,“衛大人最愛此酒……他和你一樣偏愛獨飲,被我碰著以後,也陪著他飲過幾回……隻是,樊大哥,我竟然很少有機會能陪你喝一杯……”
“今天不正是好機會麽?”樊楓看著她,毫無戒備地說。
凜凜心頭一緊,避開他的目光,“那我為你斟滿。”聲調微微有些失常,可在這不早不晚的夜裏,蟬鳴花香,萬事萬物都是被陶冶淨化過的,哪裏還能藏得住不可告人的心思?
樊楓並沒在意,他的酒量極好,一杯接著一杯,凜凜甚至沒給他喘息的機會,她突然就後悔了,拚命想灌醉他——他隻要醉了,自己就會從這種罪惡感中解脫出來。
可酒裏的寒食散顯然很快發揮了功效。
這寒食散,即是五石散,衛邈知道它能緩解傷寒之症,申屠玥知道它能讓人飄然欲仙,可它還有一個功效——便是璧雲挑明的壯元陽。
“都已入夜,怎還這般燥熱?”樊楓鬆了鬆領口,吐了一口氣。
凜凜不語,隻是重複著機械的斟酒動作。
“樊大哥,請滿飲此杯。”她意識到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便沒法結束,它或許會朝著自己預設的方向飛速發展。
“不用了。”樊楓起身,按下了這杯酒,同時也按住了凜凜的手,“我忽然口幹舌燥、忽冷忽熱,想四處走走。”
樊楓之前從未碰過寒食散,作為習武之人,同時又是修身養性之人,他斷然不會服用這種毒物。他現在隻覺周身發熱難以忍受,兼有騰雲駕霧的飄然感,袖口和領口的刺繡花紋突然變得格外粗糙,觸摸到凜凜的手逐漸升溫……
這樣的危險的信號讓他大為驚窘,慌了一下,“凜凜,你早些回去,我想一個人四處走走……”
“我陪你。”凜凜挽住他的胳膊,這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機會,不願再輕易錯過。人們常常迷信以愛為名的一切錯誤都可以得到寬恕。
“不用。”樊楓幾乎是有些粗暴地甩開她,“酒裏有什麽?”
凜凜朦朧著淚眼,咬了咬下唇,“寒食散。”
“為什麽要放這種東西?”他感到難以置信。
“因為我想得到你。”一個女子要說出這樣的話,想必要衝破重重阻隔。
“你不該用這樣的方式。”樊楓在用超越常人的意誌力與心中的欲求抗衡。
“那我該用何種方式?請你告訴我,樊楓!”凜凜有些激動,聲音的劇烈抖動使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擠了出來,“是哀求嗎?是以死相逼嗎?還是毫無尊嚴的纏膩?”
樊楓憐惜眼前這個楚楚動人的姑娘,可憐惜與愛戀之間有道鴻溝,無從逾越,甚至連混淆的可能都沒有。
“凜凜,你聽我說,每一個人或許都會固執地喜歡上一個與自己無緣的人,這本身沒有對錯之分……喜歡就是喜歡,無論怎樣,該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你不該去沾汙它,這同時是在侮辱自己的感情……我能諒解你,但還是希望你自己親手把這個心結解開……”
凜凜突然轉身跑開,卻又驀然停住,淚滴滑落到嘴角,異常清晰地說著:“寒衣、寒飲、寒食,極寒益善。”
樊楓看著她,知道她話裏是在告訴自己行散解散的方法,心中湧上無限感慨,想開口言謝,可又被深深的愧疚感包圍住:為什麽就不能成全凜凜的一往情深呢?被人一再拒絕、放棄的苦楚,自己痛徹心扉,為何還是這般無情?以愛為名的傷害也未必就是一件高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