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有人投湖了!”一聲驚惶,猶如巨石投擲進看似平靜的東海王府,立刻激起一片猛烈的浪花。
府內開始變得嘈雜失序起來。
碧玉聞聲而出,遠遠看見湖邊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個個伸長脖子,交頭接耳議論著,湖麵上的撲騰聲聽上去節奏極快——想必已有眼疾手快的人下水去救了。
“夜來姐姐,想必府上又有新奇之事。”碧玉說得處變不驚,完全是旁觀者的口吻。
夜來臉上也不見過多的慌亂,隻是有些茫然地說:“我們還是過去打探一番為好……這府上的事情一樁一樁讓人猝不及防,若是都往心上藏,遲早會無法負擔,可若完全置身事外,又怕吃了暗虧……”
碧玉這才生出一些疑問來,“隻是不知誰會選在這種時候,而且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投湖……想必也不是真心求死。”
夜來略顯吃驚,“碧玉,你變得冷漠了很多,連真誠都透著尖刻。”
碧玉隻是一笑,兩人便疾步朝湖邊走去。
快要到湖邊的時候,忽然聽到申屠玥顫抖著的怒音,“……會水性的人全都下去救人……她要是有個閃失,你們統統都得陪葬!”這樣暴戾的威脅,在其他人聽來膽戰心驚,可是傳到碧玉耳裏卻變了味兒:他若不是束手無策、內心虛空著,怎會隻顧著用威權去脅迫、把希望都寄托在旁人身上。
碧玉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停在原地,默默地注視著極度反常的申屠玥,他無疑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連怒氣衝天的樣子都滲出蠱惑人心的美,可是那又如何?他的內心時而狂熱、時而冰冷,無論何時去碰觸,都會讓人驚悸不安。
夜來站在她身邊,愣怔著,低聲說:“會是誰投了湖?令他這般害怕和恐慌。碧玉勾了勾唇角,冷冷一笑,“想必是他極其在意的人。”
話剛落音,卻見申屠玥縱身跳進了湖中,逐向那片泛起的水花,湖麵變得更加喧囂了,沉寂的水徹底被攪動開來,濕漉漉的味道彌漫得四處都是。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雖然身上還有隱隱作痛的感覺,可碧玉還是明顯地感到湖水的腥潮中帶了一波湧動的熱量,慢慢地襲向萬分驚愕的人群。她從未想到自己一直與之周旋的男人會做出這樣讓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救上來了,救上了……”幾個丫鬟欣喜地喊道……申屠玥托起一個女子慢慢浮出水麵,一些侍衛護在他周圍,有人想要伸手從他手中接過溺水的女子,卻被他蠻橫地撞開。
申屠玥今日反常至極!看著他留在水中流暢優美的弧線,碧玉在心中嘲諷著,可是在這份嘲諷裏又有一絲難以說清的情愫混雜其中,它開始變得輕浮、變得不那麽堅定,她竟然有些嫉妒那個令他舍身相救的女子。
岸邊的人暫時還看不清那個被救起的女子的臉,隻能看到申屠玥渾身上下掛著水珠,精雕細琢的臉上閃著晶瑩的霓虹,他像是渾不在意眾人的目光和猜測,如同凱旋而歸的戰士一般帶著讓人震撼的榮耀——是的,他滿心歡喜,以為自己剛從死神手中奪回了心愛的人。
早已候在一旁的醫官趕緊迎了上來,小心翼翼將女子安置在一處平坦柔軟的草坪上,女子的頭歪向一邊,發絲覆在臉頰上,微卷的睫毛帶著淚珠一般的水滴……侍女慌忙給申屠玥披上幹爽的外衣,他卻隻是簡單地拉了一把,慢慢伏在女子身邊,緩緩替她拂開臉上的發絲,他的手在微弱的陽光下痙攣般晃動了一下。
“啊!是璧雲,不是碧玉!”一個侍女忍不住叫了出來,驚訝得無以複加,頓時,人群裏沸騰了。
申屠玥眉峰高蹙,既惱又喜,一時間陷入一種尷尬中,他遲疑著,臉色越來越青,仍舊一言未發,迅速起身離去。
就在轉身的那一霎,他看到了一雙眸子,那樣冷靜傲慢,有著一種熟悉而殘酷的無動於衷——碧玉正凝望著他,明明心上有根脊柱轟然倒塌,砸得各種愛恨情仇七零八落,可臉上仍舊冷漠如霜。
而她在申屠玥的眼底則看到一簇火焰。
他的確應該憤怒,是誰急中出錯告訴了他,“西邊廂房的碧玉姑娘投湖了。”此時他隻想拆了這個人的骨頭,隻是所有的偽裝已經無處遁形,他終究是敗了。
申屠玥的身體本就沒有完全複原,這次又冒然下水,雖說這個時節的湖水不至於寒徹入骨,可是毫無疑問令病情加重,風寒之症來勢洶洶。
他泡了一會兒熱湯,換了一身衣服,整個人像沉重的鉛石壓在了榻上,頭昏腦脹、周身不適,可又毫無睡意:剛剛這一幕被碧玉看得明晰,自己儼然成了眾人的笑柄——隻是沒人敢笑罷了。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甚至是恐懼,在充滿血腥和陷阱的權位爭鬥中,他的絕情負義成就了他,可是在情感的追逐上,他如法炮製,卻一敗塗地。
“殿下,碧玉姑娘來了。”一個侍婢用怯怯的聲音通傳著,這個名字或許在此刻是個忌諱。
“孤王不見任何人。”申屠玥負氣而說。
“是。”侍婢知難而退。
“殿下為何不肯見我?”碧玉在他的帳外不遠處囂張地問,越是囂張,越是勢在必得。
申屠玥一驚,一句斥責的話卻說得有些無力,“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沒有通傳也敢硬闖。”
碧玉緩緩走到他榻前,撥開床幔,不知從哪裏來的固執,“你怕看到我死,難道還害怕看到一個完好無缺的人站在你麵前?”
“我……”申屠玥無言以對,躊躇了一下。
“看來殿下記性不怎麽好……我學過遊水……為了去偷看水中央蒲草從中的小鳥……”碧玉看著他有些蒼白的臉提示說,那張臉上的五官布局仍尋不出半點瑕疵。
“沒忘,”申屠玥輕咳了一聲,按住喉嚨說:“隻是你這麽固執的人,什麽事情做不出?那晚之事,想必你是耿耿於懷,我心上一直擔心著……下藥的郭矩已經伏法了,也算對你有個交待……”
“看來殿下對我成見很深,”碧玉笑得極淡,話鋒驟然一轉,“郭矩八成又是一隻替罪羊吧?他不傻不笨,不至於自尋死路……”
長久的、令人難耐的沉默,空氣一動不動地滯留在兩人中間。
“我累了。”聽聲音,申屠玥好像是真累了。
“那我退了。”碧玉輕聲,準備重新放下帷幔。
申屠玥抑製不住地拉了她一把,卻又立即鬆開說:“等我睡熟了你再走。”
碧玉的淚不知不覺就懸到了眼角,順從著說了一句,“是。”
她替他壓實了被子,站在床沿邊,靜靜地看著他微閉雙眼的臉——這張臉無疑是上天費盡心力的傑作,它讓世間多少璀璨和光豔黯然失色,又讓多少寂靜和沉淪變得豐富多彩。
妍皮?獸心?
碧玉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暗示瞬間爆發,內心那些漸漸綿軟的縫隙又被利刃再次塞滿:……她最後一眼見到的申屠奕是一把焦骨……她甚至都沒有去祭拜過千裏之外的父母……在那個冬日、在水牢裏,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死神向她逼近的氣息……她把樊楓傷得體無完膚,肝腸寸斷的滋味仍舊在心底久久不散……是的,這一切都拜他所賜,正如他說過的那樣,他傾盡心血,隻是送了兩件禮物給自己——生離和死別。
她利落無情的笑了笑,毅然轉身……
猛地有一雙手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氣若遊絲的聲音與擁抱的力度形成巨大反差,“我說了,我睡熟了你才能走。”
碧玉背對著他,顫了一下,卻誰都沒有在意,“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它們都比我的安危更重要?”申屠玥像是很認真地問。
“是。”碧玉同樣認真地答,“任憑哪一樁、哪一件都比這重要。”
“去吧。”申屠玥決然地鬆開雙手,回到慣常的冷漠無謂中。
碧玉出了房門,越走越快,慢慢地快走變成了小跑,跑著跑著眼淚終於淌了出來……慌不擇路,一下撞在一個人身上,快速掃了一眼衣飾穿戴和體長身形,碧玉知道是位公子。
“多有冒犯。”碧玉別著臉,急匆匆說。
“怎麽了,碧玉?”衛邈低低地問。
“衛大人。”碧玉這才覺察到撞上的人是衛邈,鬆了口氣,“是你。”
“是我。”衛邈應聲。
“此時遇到衛大人正好,我心裏有些疑惑,或許你能給我答案。”碧玉調整了一下情緒,隻是聲音還有幾分哽咽。
衛邈看著她頰上未幹的淚跡,沒有回避,“你問吧?”
“璧雲為什麽會投湖?”碧玉直截了當地問。
衛邈的臉上和話裏都是愁雲慘淡,“昨晚她請求我與她一起離開,你知道,這分明就是癡人說夢的事情……她在自己的獨角戲裏沉溺得太久——當然,這也是我與她之間唯一的默契……她問我‘以你的身份和地位,若要娶親,大婦小妾不會少,為何要獨身一人?是不是心有所屬?如果是,那人是誰?’……在她近似瘋狂的追問下,我萬般無奈,隻得如實相告,我這一生不會為任何女人動心,即使遭人唾罵、即使萬劫不複,我仍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能不能被理解又有什麽關係?有沒有結果同樣不重要……她聽了之後,悲慟欲絕、失魂落魄,劇烈地搖頭,不肯相信……可事實就是事實,與你信不信沒有半分關聯……”
“我想知道你和他之間的事情。”碧玉眸中的神色猶如明亮湛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