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109章 守城之君 社稷之儲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261

平原王被削爵的那日,太醫令郭矩重新恢複了“神醫”本色,他本隻是消極懈怠,但求無功無過,在得了申屠玥的暗示之後,決定為了自己更好的前程盡心盡職。一個小小的醫官尚且如此漠視當朝天子的性命安危,更不用說王侯將相、滿堂朝臣了。

一向以愚鈍憨厚昭示眾人的皇帝,此刻平躺在床榻上,身蓋一床繡著雲龍的黃緞被褥,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房頂發呆,目光淡而混濁。卸去了重重華貴的服飾,他不過是個四十多歲的虛弱男人:微胖的身體,與俊美毫不沾邊的臉龐,疾病纏身多日,止不住的氣喘籲籲,額上滲出滾圓的汗珠,慢慢淌到眼瞼下勻開,像極了一朵又一朵的淚花。

他痛苦地閉緊雙眼,淒涼循著血管轉遍全身,腦海裏快速閃過一個詞——“傀儡”……終其一生,他都是自己一眾親人的掌中木偶,隻是一個旁證、一個籌碼,被牽引著用來扮演一個象征他人威儀和忠正的角色。

他叫申屠衷。作為先皇武帝的嫡長子,本是貴不可言的身份,可命運有心與他開了一個荒謬絕倫的玩笑——作為皇室的繼承人,他是一個眾人眼中、口中的“傻子”。在他不再年幼的時候,朝中有大臣稟報地方饑荒,餓殍遍野,窮困的百姓隻能靠草根樹皮維持生命,那時,他懵懂地坐在僵硬的龍椅上,似乎剛剛打了一個盹兒,嘴角還流著一絲涎水,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飯吃,怎麽不吃肉粥呢?”滿堂皆驚,敢怒不敢言。

該如何定義“傻子”一詞?申屠衷終於開始思考這個自己刻意回避了多年的問題。他始終堅信自己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傻子,他隻是軟弱無能,缺少一顆刀槍不入的心。上天在他平庸的資質上強加了一抹白得耀眼的光環,卻又讓它如同濃霧一般逐漸消散。

在他最直觀的認識中,自己這大半生受到的最大懲罰是沒有嗣子。聰穎的太子玖死在妻子鄭春手中,一個又一個尚在腹中的孩子也被剝奪了降生於世的資格。鄭春是個毒婦,他常常咬牙切齒地想。可是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全無勇氣去懲治罪惡。他不是傻子又是什麽?

咧嘴一笑,仿佛連日飲下的苦藥都湧上喉尖,苦不堪言。

“國不可一日無儲君。”這是近日來申屠衷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在他耳邊結了一成薄薄的繭。

“既然他們都中意朕的五弟東海王,不如就立他為皇太弟……反正朕的意見從來都不重要,就讓他們去決斷,是非成敗也不是當世之人就能說清的……不是朕親自做的決斷,將來有了閃失,也會少些指責……”申屠衷的想法著實荒唐可笑:身居權力的頂峰,卻想著不去擔當任何責任。

既然如此,血流成河的廝殺,災荒之年百姓人食人,外族虎視眈眈的覬覦……也就統統不在申屠衷的思慮之內,對於他而言,這些都超脫了他的“本分”,都有被唾罵的“風險”。

他隻想做一個“守城之君”,不想與亡國有半點牽連。於是他反複告訴自己,要把江山這塊燙手山芋盡早扔出去。

他終究不是一個十足的傻子。

勝利似乎來得沒有預想中的激動人心。

申屠玥被冊立為“皇太弟”當日,天藍雲淨,沒有一絲風,橘色的陽光帶著溫柔的熱烈,慢慢沁入人的身心。

申屠玥頭戴十一旒冕,袞服上繡著蜷曲形的龍,盤繞在日月星辰之間……透過延前的垂旒,拾階而上,一步又一步……看著那個漸漸向自己逼近的位置,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或許在潛意識中,這隻是一件理所當然、合乎情理的事情,並不值得半分矜驕。

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踩著的不是一級又一級的大理石台階,而是手足至親的累累白骨;他似乎過於自信,大廈將傾,隻需憑己一副肩膀。

此刻的碧玉,正遙望著舉行儀式和慶典的大殿……麵色中有著和申屠玥一樣近似冷酷的平靜,無從得知她一顰一笑中包含著的深意。

“碧玉,你在看什麽呢?”凜凜的聲音聽上去歡欣而俏皮。

“我們家大王已是儲君了。”碧玉第一次用這種親昵的口吻說起申屠玥,像是帶了得意,又像是帶著嘲諷。

“是啊,沒有比殿下更適合這個位置的人選了,殿下是眾望所歸。”凜凜顯然隻品出了碧玉話中的前一層含義。

“你說的當然對,他還有敵人嗎?同樣,再無親人……”碧玉反問,似乎笑了笑,帶著幾分詭譎,“天子無嗣,殿下也無嗣……不知如何方能謀得長遠……”

凜凜慌忙示意碧玉小聲,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說:“碧玉,你這話是府上的大忌諱,千萬別讓旁人聽了去,否則又要亂嚼舌根……”

“這府上的忌諱還真多。”這回是明顯的諷刺。

凜凜看著有些著急,壓下聲音解釋說:“近些日子,王妃一直悶悶不樂,想必和殿下欲納新妃有關……”

“不知這位新妃什麽來曆?”碧玉的話愈發老練。

凜凜搖搖頭,“其實殿下心上顧慮王妃的感受,本不想納娶新人,可是為了長遠計,不得不出此下策……”

碧玉輕笑一聲,“殿下對王妃想必應該是真情了。”

“碧玉,其實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尤其是從我口中說出……”凜凜犯難著,欲言又止。

碧玉猜出幾分她想說的話,於是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淡淡地說:“既然這樣矛盾,也不必說了出來……或許我聽了,愈發茫然無措……”

凜凜被碧玉的話噎住了,可又不甘心,睜大了眼,表情顯得很認真,“我是想說……”又把話收住,反複斟酌了一會兒,索性托出,“其實,殿下對你又何嚐不是真心實意?他一直都在寬容著你,或許自己都還沒發現這一點……”

碧玉想起那日申屠玥說的話,於是對著凜凜重複了一遍:“我對於他而言,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可奴役、可欺淩,也可蹂躪拋棄,棄如敝履……”

凜凜一臉驚詫,顯然懷疑著碧玉的說辭,“你對殿下的成見太深了……”

碧玉眼波一轉,長長一笑,“這是殿下的原話……可不是我無端杜撰的……”她並沒有告訴凜凜申屠玥的全話,隻是斷章取義地回絕著勸誡。

凜凜半信半疑,可又不好多加追問,忍不住輕輕一歎。

“對了,凜凜,你哥哥的事情探出一些眉目了嗎?”碧玉岔開話題,卻將人引入另一個深淵。她並非無心,相反是刻意而為。

凜凜一下顯出失望的神色,“時隔數年,早就尋不到蹤跡了……可心上的疑惑反倒更加深重了。”

碧玉沉思了一會兒,開口說:“按今日的結果來看,東海王殿下無疑是最後的贏家。無論是成都王,還是長沙王,抑或是河間王,都隻是一枚棋子,看似肆意而行,實則有著不能逾越的楚河漢界……恩和怨從來都是孿生一體的,有怨才有恩,也或許恩怨恰恰可以相抵,一筆勾銷……”

凜凜像是被碧玉最後一句話擊中了,陷入混亂失序中。

“其實你心上早就這樣擔心著,否則,你也不會來東海王府……當然,另一個原因,是為了樊將軍。”碧玉繼續引導著。

“可是如果真是恩怨相抵,我該如何麵對?”凜凜滿眼模糊,說出心中最大的困惑,“感激還是仇恨?”

“就像你勸告我的那樣,還有一種選擇。”碧玉頓了頓,直視凜凜,清晰地吐出兩個字,“——遺忘。”

長長一聲歎息,“治病之人難自醫……何況你並未聽進我的勸……過去我一直尋求安慰,以為按照自己的想法,多騙騙自己,就會當真,可是許多事情,隻是自欺而已,沒法欺人……就像我對樊將軍,再多善意的欺騙都是無用,心上沒有的人,硬塞硬擠也不行……”

凜凜的歎息感染了碧玉,她也長歎一聲,眉間長久不見舒展,神色感傷而恍惚,卻又帶了銳氣,“時間不早了,準備迎接殿下回府吧。”

大典之後,申屠玥乘輦而歸,鹵簿在前,參護在後,所經之處早已清道,庶人回避。

此時若有膽大好奇的百姓偷窺一眼,定會以為申屠玥是仙神下凡。他的容顏和姿態都會令人終身難忘,早已超脫了世間一切諂俗的讚美之詞。

王府眾人早早在門外跪拜迎接,遠遠看見申屠玥的儀仗,頓時騷動沸騰起來,做下人的更能明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碧玉混跡其中,沒有抬頭,指甲不知不覺陷進手心裏,一陣生疼。

輦隊越來越近,她甚至已經感受到了申屠玥臉上散出的光芒,雪亮無比,猛地打了一個冷噤,不由得微微抬眼,隻見那道光越過低矮的人群和樓閣,射向遙遠的天際……眾人齊聲道賀,聲音中帶著濃深的振奮和欲求。

碧玉隻覺雙眼發澀、發酸,無數的遐想像受驚的鳥群,撲騰驚慌,四下擴開……似乎又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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