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申屠玥還朝歸府時,別有用心之人一眼便看到了他腰間的青玉雙魚佩,頓時變了臉色。
碧玉刻意顯出不痛不癢的態度,殷勤地上前噓寒問暖。
雙魚玉佩的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她心上是不甘的。
夜裏,又是碧玉在鎏金殿裏值夜。申屠有意支開眾人,將碧玉留下。
“今日之事,其實隻是有人在告誡我。”他開口便說,“我真心不希望你再受傷害。”在他和碧玉之間,有著時遠時近的距離,他逐漸開始拿捏不準。
碧玉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難道不是在告誡我嗎?”
申屠玥笑了一聲,“旁人都能看出我對你的在意,你怎麽還是這樣無動於衷?若是我對你全不上心,你也不會被人忌恨……”
“殿下的意思是,正因為你對我的在意,才讓我成為別人暗害的對象?我倒不知該感激你,還是抱怨你了……”碧玉也笑,接著又說:“那麽,別人想告誡殿下一些什麽內容呢?”
申屠玥將茶盞放置一旁,像是敞開了心扉,“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做過一些糊塗的事情,雖然隻是人生中短短的一筆,於我來說,也沒有特別的意義,不想給旁人帶來的,卻是終身的痛苦和遺憾……我也虧欠著一些人,沒有他們,我如今怕是早就墳頭木拱了。”
碧玉仔細揣摩著他話裏的含義,隱約清楚了幾分,將語氣加重,“殿下你年少得誌,即使真有不妥當的地方,也是情有可原,何必在乎世人的眼光?生在皇家,少了父慈母愛、兄弟怡怡,還有什麽不是可以諒解的?”
“你何時變得這麽通情達理呢?”申屠玥嘲諷說。
碧玉繞到他身後,輕輕為他捏肩,說起別的事情,“我有一事相求。”
“但說。”
“夜來她自打上回晚間受了驚嚇,終日惶恐不安,情緒越來越糟,我想懇請殿下讓她出府去——她本就不屬於這裏,是我一直拖累著她。”碧玉說著說著,像是乏了,使不上力氣,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我害怕自己會不適、會無助,卻將一些無辜的人牽涉其中……夜來不過是幫我說了幾句話而已……”
申屠玥的回答像是被淹沒在低低的霧氣裏,叫人看不透,也摸不著,“你心裏已經明白了,隻是還不能斷定,是嗎?你讓我送走夜來,你確信你一個人能夠應付嗎?我會護著你,可是或許仍會有所疏漏……”
“既然殿下有心相護,我便沒有後顧之憂……我隻是想知道你的底限……”碧玉的語速逐漸放慢,拉長。
“隻要你還活著。”一句無情到骨子裏的話,卻讓碧玉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若是我活得不好,生不如死呢?”碧玉很認真地反問。
“不會,她不敢。”申屠玥說得十分肯定。
碧玉的手在他肩頭遊離,捏在肋骨上。
又是金鏞城,孤零零地矗立在皇城的一角,瓦當同樣華美,宮牆卻更冷一些。
它是一所專門用來關押皇族重犯的監獄。
可整座皇城又何嚐不是如此?
這回終於輪到了河間王申屠甬,他本不是光明磊落的人,在感歎了無數遍世事無常之後,隻想快一些迎來一個結局。
終於,進來一個冷冷的黃門太監,手奉托盞,白練疊放整齊。
“奉聖上詔,賜白練。”太監的聲音又細又長,抑揚頓挫,聽得人隻想發笑。
這一笑,讓太監大為惱火,“大難臨頭,看你還能笑到何時?”
申屠甬忍著笑,瞥了一眼太監手中的詔書,“聖上的詔書可否一看?”
太監遲疑了一下。
這一下短暫的遲疑徹底消散了申屠甬臉上的笑意,陰沉著聲,“拿來!”
太監仍舊板著臉,一動不動。
申屠甬被激怒了,一手奪來詔書,展開一看,頓時狂笑起來,“連玉璽都沒有,能算詔書嗎?”
“您府上不是都有嗎?大可到了陰曹地府再給補上。”太監更像是前來索命的無常。
申屠甬又氣又怒,高聲抗議,“我要麵見皇上,這分明是有人在栽贓陷害。”
“誰,究竟是誰?誰指使你來的?”繼續狂躁地喊著。
突然停住,冷冷長笑,“還有誰能如此明目張膽的矯詔呢?多麽顯而易見的事實。”
再也沒有掙紮的表情,慢慢對自己說:“皇室從無骨肉之情,我早已洞悉這一點,為何還寄希望自己成為例外?”
太監冷著眼,沒心力體察他的萬念俱灰,稍稍回頭,示意身後的看守行動。
兩名看守相互點了點頭,達成默契。一名從托盞上拿了白練,二話不說,迅速纏上申屠甬的脖頸,另一名則拽住白練的又一端,兩人合力一勒,久久不見鬆手。
申屠甬沒有反抗,喉嚨裏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音,像是在念經超度,更像是一句詛咒。
過了好一會兒。
“他死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門外問道。
太監回過神,施禮而答,“死了,徹底死了。”
“你們為殿下立下了功勞,日後的好處少不了你們。”還是冷冷的聲音,一成不變。
“還請衛大人多多提攜。”太監和看守異口同聲回答。
這樣整齊劃一、充滿欲求的聲音衛邈這些年聽了很多,在他的記憶裏,能被收買的人心從來都是廉價的,唯有一次例外。
靈位前,供奉著鮮果,香燭嫋嫋。
“夫君,你即將能見到申屠甬了……據說他已自縊身亡……想著他那血腥恐怖的樣子,我身上陣陣發涼,可心裏卻萬分欣喜……據說上吊而死的人,麵部會變形得厲害,舌頭會拉出很長……可我知道,夫君你是不會害怕的。”
碧玉跪在靈前,微微笑著。
“我想要他的一縷頭發,供在你麵前,這樣你也能感受得真切些……可是我忍不住,迫不及待跑來想要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在申屠甬的覆滅上,我沒有半分功勞,正如夜來所言,這隻是弱肉強食的結果,與公道和正義無關……即便如此,你仍舊會高興……我心上也會稍稍安寧一些。”
笑著笑著,兩行清淚緩緩滴落。
天快黑的時候,碧玉在樊妃宮殿附近的一處拐角等到了樊楓。
當時光線已暗,樊楓聽見一個女聲低低地喚著他,熟悉的韻律令他精神一振。
“碧玉,是你嗎?”驚中帶喜。
碧玉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嫣然一笑,“樊將軍,久違了。”
樊楓笑道,“你在此處,是有意等我嗎?”
“我想要一樣東西。”碧玉單刀直入。
樊楓笑著搖頭,“你很少這麽直接向人要求什麽。”
碧玉也搖頭,“你錯了,從我們第一次見麵起,我就在向你求助……幾乎每一次,我都是有求於你。”
“這樣說來,你是在利用我呢?”樊楓故作嚴肅,俊朗的臉上藏了一抹溫潤,“我從不認為我為你做過什麽,一些舉手之勞的事情,你又何必記在心上?”
“對於將軍你而言,或許隻是一個隨意的指令、一句不經意的話,於旁人而言,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夜來的事情,我還沒有好好謝過你,如果不是你出手營救,她定會落入左啟之手,後果將不堪設想。”碧玉柔聲說,眸中泛出明媚的顏色,“而我,是在你的安慰之下,才重新有了生的意念……上回你說,那時應該讓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我若真的一走了之,怕是想見和不想見的人,都再也見不到了……”話裏漸漸多了一絲羞澀。
樊楓隻覺有一種甘甜沁入了心脾,“但你留在這東海王府,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你可有什麽打算?”
“我哪裏還能為自己打算什麽?安穩度日、不出差錯,從青絲熬到白鬢……”
樊楓心上一痛,毫不掩飾眉間的焦慮,“你這樣太過悲觀,其實——”
碧玉突然打斷說:“我倒是想先給夜來姐姐尋個好去處……不知將軍可否已經聽說?”
“今日聽姐姐說起了,府上怎會發生這樣怪異之事?”樊楓大為不解。
“夜來姐姐她心上本就有著負擔,經受了這樣的驚嚇,整個人都快消沉下去了……東海王已經答應送她出府去,可是她早就沒有任何親人了,外麵的世界那樣廣闊,她該何去何從?”碧玉現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樊楓稍稍想了想,顧不得唐突和冒昧,說:“如果夜來姑娘不介意的話,我可暫時將她安置在我城郊的一處院子裏,那裏清靜幽雅,很適合靜心調養。”
碧玉微抿著唇,唇角動了動,像是說不出話來。
“你盡管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好夜來姑娘……你還記得陸昶嗎?”樊楓以為碧玉心存顧慮,又說。
“記得,正是他將夜來從虎口裏解救了出來。”碧玉應道。
“我派他日夜守護著夜來姑娘,你可放心?”
碧玉一笑,輕聲說:“我並非對你的安排存有戒心,隻是不知該怎樣感激你……”
樊楓一揮手,爽聲一笑,“我是為了讓你謝我嗎?”想起碧玉先前的話,“你剛才說起你想要一件東西,能否明示?”
“我聽說,河間王暴斃了……”碧玉這才慢慢說起,“我的消息算不得靈通,可這已是街頭巷尾眾所周知的了。”
“他確實死了,死有餘辜。”樊楓淡淡說。
“聽說河間王犯的是‘謀逆之罪’,因此沒人敢給他收斂屍首……傳言是否屬實?”碧玉又問。
樊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都是訛傳,河間王終歸是皇家之人,聖上宅心仁厚,怎會不顧及親倫人理?”
“我想要他一縷頭發。”碧玉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
樊楓顯然楞了一下。
“別問是為了什麽,你若不願,我會另尋方法。”碧玉固執地說,躲著樊楓的目光。
“我答應。”樊楓麵色平靜,胸中卻波濤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