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玥正生著悶氣,見衛邈前來拜見,顧不上寒暄,徑直說:“你來得正好,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想找個人說說。”
衛邈也不客氣,簡簡單單行了個禮,語調平平,“殿下細說就是。”
“還不是我那高壽的叔祖,身居太宰之職,本應是個德高望重的身份……”極為不屑地哼了一聲,“可笑的是,人的修養和品質並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提升……這些年,我念及他年事已高,又是至親長輩,一直忍耐著,朝堂內外都避讓他幾分……如今倒好,你看看他的措辭和語氣,分明就不是有求於人的態度,簡直是一紙硬生生的命令……皇兄況且不能強逼我做什麽,他有何德何能?”說罷,將一封手書丟到衛邈麵前。
“這個糟老頭,我小的時候,他就數次向父皇進讒言,說什麽我身上一股妖亡之氣,將來恐禍亂天下、覆滅王朝,一會兒要貶謫我,一會兒要幽禁我,後來竟要將我秘密賜死、先斬後奏……也是因為他從中搗鬼,成年後別的兄弟食邑六郡,我卻隻能食邑六縣……”申屠玥咬牙切齒地說,俊逸無比的臉上連憤恨之色都顯得美妙絕倫。
衛邈拿起信,並不去看信的內容,“平原王想要什麽?”
“不知他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知道秦墨和楊鵠落在我手中,他是秦墨的故主,又與楊鵠有口舌之爭……恨不能親手去處決他們……”申屠玥簡要一說,眉上都帶了怒氣,“若是旁人,賣他個麵子,這二人我也就交給他了,可平原王,我隻盼著他急火攻心、一命嗚呼,怎會讓他順心順意?”
“殿下打算怎麽處理?”衛邈還是一如往日的語氣。
申屠玥心煩意亂,“我不會把人交給他……我會回複他說,這隻是訛傳,他二人並不在我府裏。”
“殿下該為秦墨和楊鵠做個決斷了,殺了他二人,如何?”衛邈故意說,冷淡中並非無情,“殺了他們,對殿下來說,隻是一件不好也不壞的事情,可是平原王他們,無形中卻要得意了。”
申屠玥冷笑一閃,賭氣說:“他們想讓人死,我偏讓人活。”
衛邈想笑,他對申屠玥果然是了解的。可臉上的表情並沒有改變,“活也有很多種活法。”
“秦墨足智多謀、胸懷遠大,楊鵠出身行伍、勇猛非常,最為難得是,二人均為忠義之士——無法為我所用,恰恰正好印證了這一點……我已經毒啞了楊鵠,秦墨也跟著遭了不少罪,應該給他們一個解脫了。”申屠玥略有不甘,“若不是平原王前來索人,我或許還會拖延著,拿不定主意。”
又說:“可是若就這麽放了他二人,難免會有後患……是殺是留,始終是兩難。”
“殿下何不將他們秘密流放到遼東帶方郡,那裏雖然偏遠苦寒,卻是一處避世之地。”衛邈想了想,隻有折中這一個辦法,“到時任憑他們多麽不死心,終歸鞭長莫及。更何況,或許他們心都死了。”
申屠玥沉思了一會兒,“這樣也好……還是陳哲活得通透些……”
“陳哲將軍辭官回鄉,可詩酒田園的日子怕是再難尋覓了。”衛邈像是有心事,“他一向尊奉‘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如今卻沒了機會身體力行,多少會有些難以彌補的缺憾吧……”
“你倒是感同身受,難道你也認為當今天下‘無道’?”申屠玥嘴邊湧上一絲笑意,凝成一副固執的表情,“在我眼裏,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弱肉強食’永遠是一條最起碼的規則,這就是‘道’——生存之道。”
銅獅街上的一處宅子。
“他們被送走了嗎?”碧玉焦慮著問正在轉身關門的夜來。
夜來回過身,重重地點頭,語氣帶了歡欣,“我今日回府上偷偷打聽了一下,西邊角落的院子已經空了,掃塵的雜役說,院子裏的人昨晚讓馬車送走了……我本來還有些惴惴不安,可碰巧遇上了衛大人,他就對我說了一句——‘碧玉姑娘太不小心了,將玉墜子都落在院子裏了’……我一下反應過來,謝了他拿著墜子就走……”
說完,將那枚白玉墜子遞到碧玉麵前,“它現在完璧歸趙了。”
“我很好奇,衛邈是個什麽樣的人。”碧玉將墜子在手裏摩挲了一會兒,“他好像很冷,可又不全是。”
“我感覺他雖然態度冷漠了些,不好接近,卻是非常通情理的人。”夜來靜下心想了想,很認真地做著判斷,“他像是在掩飾自己,又像是在保護自己。”
碧玉輕歎一聲,“他心裏有個難解的結,我們沒法明白。”
“我們已經在以身犯險了,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揣摩旁人的心思……東海王府詭異莫測,日後還當步步為營。”夜來神色憂懼,不情願地問,“我們何時回去?”
“夜來姐姐,說實話,我想回長沙王府一趟。”
“為了那個香囊?”
碧玉沒有很快作答,可眼中流露出的依戀和不舍回答了一切。
“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夜來稍有猶豫。
“我們是患難之交,還有什麽不能說?”
“碧玉,我常常在想,若要為大王報仇,自我犧牲就在所難免。如今你眼裏、心裏都隻承載著對大王的思念,這隻能折磨東海王,並不能毀滅他。”夜來語氣中帶了一絲狠意,“無盡的折磨隻會令人感到麻木、疲憊,可是若先給了希望,又一點一點將它摧毀,這才更像一種懲罰。”
“姐姐你認為我該怎麽做?”碧玉痛下決心。
“示弱……”夜來咬著一個一個的字,“然後示好……”
“隻有剛柔並濟,東海王才會信你、才肯信你……隻有取信於他,他才會徹底把心騰空了來容納你,到那時,複仇會變得容易許多,他也將失去更多。”夜來的表情越來越決絕,她心裏的恨其實絲毫不亞於任何人。
“我懂。”碧玉回應著她,語氣像是波瀾不驚,“隻是在此之前,我仍想再回長沙王府一次……我想記得再深些,也好忘得愈發徹底……”自相矛盾的話裏,有著孤注一擲的勇氣。
夜來搖搖頭,“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瞞你,東海王和樊楓將軍領了聖旨,明日要去長沙王府善後……今日東海王召見了我,他有意帶你同往——他像是明了你的心思,我不知這其中是否有詐,又擔心你觸景生情……心上幾分為難……”
“不管他有何居心,我都願意走這一趟,再沒有別的機會了。”碧玉雖表現出無能為力,可也帶了氣骨,“我與他同去,會襯得他更‘清白’一些……他不過是想處處顯出自己的強勢,我不能難過,更不能愉悅,他在我打算折磨他之前,已經先在折磨我了……我早已不介意旁人的眼光,遲早都要學著咽淚裝歡,哪還有這些矯情的講究?”
走進昔日的長沙王府,恍若隔世。
碧玉看著身邊的亭台樓閣、一花一木,不敢一一去追憶,隻能將眼神一晃而過,可淚還是漫過了眼眶。
申屠玥對這一切熟視無睹,樊楓則掛了一幅公事公辦的表情。兩人身後是一群麵容冷峻的虎賁,個個身著鎧甲、手持長戟。說是來長沙王府善後,實則是申屠玥鏟除異己的一個說辭。他帶了碧玉,除了更加名正言順以外,私下更想試探一下她的心意。
就在眾人各有心思之際,夜來裝作不經意間,匆匆走入碧玉先前居住的房中,室內陳設依舊,隻是略顯淩亂,灰塵積得不算深,在陽光下呈現出輕霧的姿態。夜來一眼便看到桌上的香囊,一把抓在手裏,藏入袖中。
碧玉看在眼裏,心上鬆了口氣,正想使個眼色讓夜來脫身。迎麵走來一位高貴典雅的女子,眼中的光彩冷而清,脂粉未施,麵有憔悴之色,牽著一個俊俏可愛的小男孩兒。
“齊……”碧玉正待開口,齊瀾一耳光印在了她的臉上。
碧玉並沒有立即去捂臉,靜寂如石。
“大王待你情深意重……想不到你竟與申屠玥暗通曲款,陷害大王……你還有廉恥之心、婦人之節嗎?如今大王屍骨未寒,你卻急著又去攀高枝了……”齊瀾聲音響亮,一字一句像皮鞭一樣,無情地抽打在碧玉的心坎上。
碧玉緩緩搖頭,聲音哽咽,“……我……”看了身邊不遠處的申屠玥一眼,不再辯駁。
齊瀾冷冷笑了一下,“就知道你無話可說?長沙王府女眷眾多,申屠玥點名就要了你……料想,你也無法自圓其說……”
“在此之前,我以為你對大王一片真心,即便如此,你以為這王府就你一個人愛他嗎?告訴你,王妃愛他,花鈿愛他,我齊瀾也愛他……我們每一個人的愛都不亞於你……可你卻一味霸著他的愛……事情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才發現自己看錯了你,你根本不愛任何人,隻愛你自己……當然,全怪在你一個貪慕榮華的女子身上是沒用的,可是如果沒有你……大王不會走得這麽早,不會以這樣一種慘痛的方式……”隻覺再也說不下去,聲音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