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府是碧玉不得不回的地方。經過和樊楓的一番交談,心雖碎不可拾,可理性卻能一點點被喚醒。
輕推房門,隻見夜來已經候在房中。
“隋姐姐。”碧玉哀中有喜,聲音開始有了溫度,“你能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這裏,我心上總算生出一絲生的希望……我怕見著你,卻又想見你,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夜來上前拉住碧玉的手腕,安慰著,“玉妃千萬別說這樣的傻話,”頓了頓,語氣中盛滿傷感,“大王雖然不在了,可是我們都還在,這就意味著,這個世界上仍有人在懷念著他……您現在一定在抱怨上天,或許會覺得上天對大王不公,可是您想想,這樣的安排或許別有深意,我們都會從中汲取、覺醒……您應當振作起來,我陪您一同熬著、等著,看看這個世界能紛亂失序成什麽模樣?”
話更重了,像是帶了鬥誌,“我們還沒看到他們飲下自己親手釀製的苦酒,怎能如此輕易就服輸……”
“夜來,那日你為了護我,將命豁了出去……我不知該怎樣感激你……我們隻是弱質女流,真能在這風雲變幻中有所作為嗎?”碧玉陷入沉思中,傷痛和仇恨暫時被壓製了下去,心上開始有了空隙的地方,“我深知人死不能複生,與其終日以淚洗麵、矯情求死,倒不如像螻蟻一樣偷生……你知道,螻蟻也能毀掉千裏之堤,也能噬掉參天古木的根基,我不能辜負了自己卑微的存在……”
“玉妃……”夜來張口,碧玉插進話去,“姐姐,這裏再也容不下‘玉妃’了,我更害怕聽到這個稱呼,都已是過去……要想重新開始,我就需要回到命運的起點。”碧玉仔細地咬著一個又一個的字,堅持著,“姐姐,我是梁碧玉,長沙郡清遠山中獵戶的女兒。”
見夜來仍有遲疑之色,又說:“你我之間本來就是姐妹的情意,如今正好,不用再講求那些虛禮,這是我們姐妹之間注定的緣。姐姐,叫我碧玉吧,我在這東海王府非主非仆、身份尷尬,可我會盡力為你打算,替你謀條好走些的路——我不能再拖累任何人……”
“碧玉,”夜來慎重地叫了一聲,“大王於我有恩,你對我有義……我要留在你身邊,替你承擔一些——這是我報答大王的方式,也是與你相處的方式,雖然簡單淺顯了些,可卻是我能真心做到的。”
碧玉握緊夜來的手,幾乎被各種情緒掏空的身體開始充盈起來,像是得到了一種力量,“隋姐姐,你為大王考慮得比我多、做的事情也比我多……我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完全恢複,隻當一切就此結束……可是現在才察覺,這一切不過才開始罷了……”
夜來點點頭,將聲音壓了又壓,兩人在桌前坐下,“這次陸昶將軍將我救了回來,左啟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真想不到,他與你一家竟有如此仇怨。”輕歎一聲,“想著鈿妃也是中了他設下的圈套。”
“花鈿姐姐對大王的心終歸是真的,可她不該隱瞞……”也歎了一聲,“她總是讓我不安,可又說不出緣由。隋姐姐,她是從東海王府走出去的……當初東海王為什麽要將她贈與我家大王,難道僅僅隻是做了個順水人情?”痛定思痛,碧玉開始整理心中的團團亂麻,“現在看來,東海王行事詭秘,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究竟用意何在?花鈿身上有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
夜來順著碧玉的思路往下想去,忽然像是記起什麽,那些曾被忽略掉的細節頓時變得明朗尖銳起來,“碧玉,我想到一件事情,在當時看來,微不足道,可經你這一席話的提醒,我隻覺心中一涼……還記得,鈿妃曾向我打聽起桃花蜜丸的事情,她當時以為你有孕在身,才與宮中醫官頻頻往來,我那時並沒多想,直言相告,本想卸下她心中的負擔,可惜事與願違,她好像更沉重了。”
“她的苦我讀不懂。”夜來為自己的話做了一個總結。
碧玉從心頭湧上一口氣,久久不能散去,“癡愛本身就是錯,我們都錯得無法自拔。”
時間緩緩而行,越是難以忍耐的日子越是逗留不走。夜幕終於降臨了,碧玉盼到了又一個盡頭。
此刻申屠玥的書房內,同樣有人盼望著一個盡頭。
一個女子,站在他的身旁,有著美麗的容貌,隻是眼神略顯幽怨。
窗外的樹梢上掛著一輪明月,月光探身進來,與燭光相戲,兩種光澤融合在一起,相互依偎、相互排斥。
不知是月光,還是燭光,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全無重疊。
“殿下,我有個請求。”花鈿低聲道,嘴中仍有苦痛的味道,“他離開了,是我害了他……今日前來,隻為了卻一樁心事,望殿下成全。”
“你說——”申屠玥並無興致,例行公事般。
花鈿閉了一下眼,卻又馬上睜開,“我知道,碧玉她在你這裏,我想見見她。”
“見她做什麽?”申屠玥並不訝異,卻故作不解,“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願意相信,你去見她,隻是火上澆油罷了,何必自討無趣?”
“……她很快就會知道了……”花鈿顯得出奇的平靜,“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屬於我的種種,都會很快知曉。”
申屠玥一陣冷笑,寒氣逼人,“花鈿,你為什麽不問,當初我為何把你送給申屠奕?你自負美貌,卻沒能被我留下,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麽?”
“我隻是你為他專門準備的一件禮物。”花鈿裝出不在意,“你想著方法取信於他,哪裏會遵循我的想法?”
“可你到了他身邊之後,我從未利用過你。”申屠玥依然冷笑,“我從未要求你為我做任何事情——因為根本不用我去要求,你就會表現得很出色。”
花鈿愕然,“為什麽?”
笑聲戛然而止,“原因很簡單,”他故意停了停,隻為加重花鈿心上的起伏,“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這樣的女人。”
繼續說:“當初我在舞坊見到你,就知道你有一顆不安分的心。舞坊的媽媽為你取名‘花鈿’——你隻是一個裝飾品,可你偏偏要跟命運較勁……我欣賞你這樣的女人,既敏感小心,又心機深重……任何瀟灑風流的男人身邊都少不了你這樣的女人,可你若真用起心來,隻能是自取其辱……所以我碰都沒碰你一下,找準機會就將你送給了申屠奕……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卻癡心妄想得到他永恒的情愛……”申屠玥像是在嘲諷她,又像是在揭示真理,“你終究是要得太多……”
花鈿泣不成聲,語調卻愈發強硬,“……可是殿下,我並不是一生下來就叫‘花鈿’,我也有過自己的名和姓。我不願隻是別人生活中的陪襯,永遠都在點綴和修飾旁人的生活……我想做回我自己,可又無所依傍,希望靠著你們這些顯貴的男人出頭,我有錯嗎?”
申屠玥擺了擺手,不再與她繼續糾纏,“……不管怎樣,你幫了我……我卻不想感激你。申屠奕死了,從此你在世界上沒了牽掛,而我卻……”將話掐斷,在心上延續。
過了一小會兒,又說:“三哥一世英明,偏偏做了兩件錯事,一件是把我當兄弟,另一件則是要了你……”一聲“三哥”,在此刻顯得尤為寂寥,“自始至終,都是我在你和左啟之間穿針引線,我隻知道左啟是個奸險的人,卻沒想到,他跟梁碧玉之間有這樣的牽連,連上天都在幫我……三哥怨不得任何人。”
花鈿怔怔望著他,不知該為誰感到悲哀。
“你沒有令我失望,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可以成就大事:你和左啟在梁碧玉服用的丸劑裏動了手腳,你害怕她有了子嗣之後,會將榮寵享盡……你引導了左啟,讓他有機會查清一切……可是,左啟並不甘心你一手預設的結果……”申屠玥無疑是個極度冷漠的知情者,“他另有打算。”
“他?”花鈿失聲。
“他要梁碧玉死……借著你的請求,左啟買通了太醫令郭矩,在丸劑裏加放了一種叫‘曇花現’的慢性毒藥……曇花是短暫美好的東西,傾其一生,驚豔一刻,這‘曇花現’正是得了曇花的精神,會讓人青絲墨發、容顏如新……仔細一想,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不過是提前耗盡了漫長一生的精力,換來短促奪目的光彩。”轉向花鈿,看著她落寞無助、努力回避著的眼睛。
燈火開始搖曳得厲害,書房內明暗不均,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你喜歡她。”輪到花鈿冷笑了,“你如此費心促成申屠奕的死,完全隻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龍禦天下嗎?恐怕還暗藏著一份私心吧。”
申屠玥扭過頭,隻能聽到他的聲音,“你和申屠奕對我有著同樣的誤解——這或許是你們之間唯一的默契……我隻是喜歡和他爭而已……”
“是碧玉親口告訴我的,你喜歡她……女人與生俱來的感覺錯不了……”花鈿利落地說,像鋒利的刺,“你瞞不過你的三哥、騙不了我,更沒有在碧玉心中華麗蛻變的機會——她早就看透你了,你越是喜歡她,她越是會厭惡你。”
她陰冷一笑,像巫師一樣預測著,“你會成為一樁更大悲劇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