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長沙郡,碧玉夢中的清遠山。
“長沙王殿下失勢,左啟必然不會放過我們,他為人凶狠,有仇必報,我們不能落入他手中……”說話的人,正是碧玉父,崇山峻嶺也沒能阻擋住申屠奕遇難的消息,“……與其受他折磨、被他淩辱,還不如自己果斷了結。”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早就準備好了這個……”穆良彰將緊緊攥著的手掌打開,兩粒褐色的藥丸泛著微光,“毒蠱草藥性很猛,不會有太多的痛苦……對不起,雅茹,讓你跟我走這一遭……這些年,我一直想把自己當成梁牧,以為時間一久,穆良彰這個人就能徹底銷聲匿跡,像是真死了一樣……”
“良彰,”碧玉母阮雅茹叫起這個久違的名字,心上有苦有甜,“從我決定跟著你逃進清遠山時,我就下了決心,不管是刀山火海,還是天上地下,這輩子我都願意陪在你身邊……如果有下輩子,我仍要嫁給你……過著世界上最平凡、最幸福的日子。”
穆良彰略顯滄桑的臉上有著細膩的柔情,他看著相濡以沫的妻子,仿佛穿透了無情的歲月,看到當年那個玉貌朱顏的女子,“好,下輩子我們依然在一起,碧玉仍然做我們的女兒……”突然將話截住,異常堅決地搖頭否定,“不,下輩子不能再讓碧玉跟著我們遭受劫難……她本是一塊觸手生溫,需要人捧在心上的暖玉——她也確實找到了這樣的人,可惜,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塵……我們即將棄她而去,這世上還會有誰繼續憐愛、珍惜她?”
阮雅茹的淚像決堤的河水頃刻湧出,“又有什麽辦法?我們若是活著,隻會拖累她。人都有自己的造化,玉兒隻是一個柔弱女子,她始終是無辜的……總會有一條活路……隻有我們都死了,她才能守住自己那份脆弱的清白,尋求皈依和保護。”
穆良彰神色恍惚,苦笑一下,語氣中是萬分無奈,“年輕時,我從不相信命數一說,還以為人定勝天,現在看來,我那些驕傲和固執都是無用的……到頭來,一切身不由己,命隨天定。”
血雨腥風過後的洛陽城,月光依舊動蕩不安。
碧玉的夢都在痛,痛到巔峰,甚至產生了一種幸福的幻象:漫山的野花,兒時的夥伴,青梅竹馬的呂嘉樂,慈愛的父母……這才是她本來該有的人生,久遠而生動……醒來時,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她努力地張開眼,室內的燭火輕紗薄霧般,一切都像另一個夢境。
碧玉緩緩起身,四下打量,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準備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隱隱有些口渴,胡亂叫了一聲,“有人在嗎?我想喝水。”聲音很弱,卻立馬有人推門而入。
進來的是一個侍女,眉眼素淡,清秀可人,著一身淺色長裙。
她倒了一杯茶水,走到碧玉跟前,“姑娘,喝口水吧。”
碧玉伸手去接茶杯,離端茶的侍女更近了些,猛地覺察出,“是你,凜凜!”情緒開始失控,“這裏是東海王府!你是樊妃的貼身丫鬟凜凜!”
凜凜盡量將聲音放低,“是的,我叫盛凜凜。”
碧玉手中的茶杯落了地,她沒法控製自己,“我不要呆在這裏,我憎恨這裏,你讓我離開,我要走!”慌亂急迫地下床,身體開始搖搖晃晃起來,頭很沉,雙腿一點兒力氣沒有。
凜凜趕緊去扶她,擔憂著勸說,“姑娘,你身體正虛著,這是要往哪裏去……你現在還能去哪裏了?倒不如留在這裏好好養著……這裏畢竟是個安全的地方。”
碧玉覺得奇怪:凜凜明明在東海王申屠玥的生辰宴上見過自己,此時為何稱呼自己為“姑娘”,若說她遺忘了,可這話裏話外都流露出她對自己現在的處境一清二楚。
“凜凜,你能否告訴我,我怎會在這裏……我家大王他……”呼吸變得困難起來,眼睛酸澀發漲的滋味仍舊清晰。
“碧玉姑娘,是樊將軍把你帶到府上的,你暈過去了……殿下交待下來,長沙王府的玉妃失蹤了,生死不明,樊將軍帶回來的隻是一位普通的姑娘……”凜凜話說的小心,鵝蛋形的臉上盡是善解人意的顏色,細細一看,她的五官與中原人士略有差別。
碧玉不再說話,慢慢地坐上床頭,隻覺萬念俱灰、生無可歡。
“我要見申屠玥。”她忽然說,眼中露出極大的恐懼,“我需要立刻見他!”
凜凜摸不著頭緒,隻得趕緊應下,“姑娘莫急,我這就去幫你通傳。”
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過去之後,申屠玥來了。
他著紫袍金冠,一雙眼睛蓄著寶石的色澤和光彩,麵如白玉,高高的鼻梁猶如一件精工細作的藝術品,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鶴的姿態。
“你要見我?”申屠玥簡明扼要地說,幾分漠然。
碧玉看著他,從指尖到內髒,全都涼成了冰——本以為,憤恨會更像火。
可她卻連質問都不能發出。
默默起身,緩緩跪倒在地。
申屠玥一臉詫異,彎下腰,想去扶起她,卻被她一把拽住,“請你保全我父母。”話很冷,甚至還有幾分命令的意味。
可她跪在他身前,有著哀求的形式。
申屠玥輕輕掰開她的手,用力將她扶起,隻說了兩個字,“晚了。”
碧玉感到一切都毀滅了,目光變得僵直,嘴唇裂開,有血滲出。
“我派去的人晚了一步……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安排人厚葬他們了……他們走得很平靜,沒受太大的苦……”申屠玥不打算隱瞞,但說話的方式很委婉,“從容離世,有始有終,其實不算太壞。”
“你為什麽總在晚?”碧玉終於開始質問,輕蔑一笑,“你從沒想過要在恰到好處的時候趕到吧?你對自己的親兄弟況且無情無義,又怎會在意旁人的生死?”
申屠玥麵色一沉,卻也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答應過三哥要庇護你一家,而且盡力去做了……有些事情是我無法掌控的——也根本不由得人去掌控。”
“如果我說,我不想害死三哥,你會信嗎?”申屠玥追了一句。
“我信。”碧玉咬牙說,“我當然相信你不會親自動手……借刀殺人,不正是你所擅長的嗎?”鄙夷、厭棄、仇視,統統揉進了她的語氣和眼神中。
申屠玥冷聲一笑,美得觸目驚心的臉上閃過一絲殘忍,“我將三哥秘押別院,這是一個幾乎沒人能想到的地方,三哥他本可安然無恙的——皇兄已經答應了,隻削他的王爵……是誰走漏了消息,又是誰害了他——堂堂皇族,竟然變成一具焦黑的幹屍……”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一股逆流而上的氣血將碧玉的心脈摧斷,她像是萬箭齊發的靶心,渾身都在痛,奄奄一息,反複說著一句斷斷續續的話,“不要……說了……不要……”
一個人究竟有多少淚可流,對於碧玉而言,已無法作答。接二連三的重擊貪婪地榨取著她的淚水,毫不知足。
申屠玥像是身心都麻木了,竭力顯出一種無動於衷的神情。
他一動不動站在碧玉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漸漸開始支撐不住,“我們都是無心之過,折磨自己也於事無補……三哥生前疼你愛你,他不會樂意看到你現在的樣子,而且,他永遠都不會怪你。”
碧玉狠壓心口,止住哭聲,那種聲音是她從未聽到過的飄忽,“可我會記著自己的仇,當自己是仇人……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所有直接、間接害死他和父母的人……”
在這飄忽裏,申屠玥聽出了她的執著,鬼使神差地說出這番話,“……你何必如此自作多情?三哥他並不希望與你成就一段生死相依的佳話……他早就膩煩了,所以才會把你交給我,他甚至給你寫下了一封休書……他希望你活著,即使顛沛流離、受盡苦楚……”
“難道你就不想活著看到你所謂的仇人們,包括我,一個一個地死去……”他恢複了自己的狠,“我如果是你,就一定會活著。”
“謝謝你——”碧玉不再流淚,不再哭喊,麵無表情說了一句,“謝謝你安排了我父母的後事……我這一生隻會謝你這一次。你將我留在身邊,無異於為自己掘墳,既然你都全然不介意,我又有什麽不能釋懷的呢?”說完,直直地看著申屠玥。
申屠玥冷笑不止,譏諷、刻薄中,卻又帶了一份良苦用心,“你不用那樣看著我,你的眼神殺不死人……仇深似海,是嗎?可你的仇恨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絲毫不因它而沮喪、驚恐,或是心存愧疚……收起你的恨意,拿出一個女人該有的熱情和態度,花點心思討我歡心,或是麻痹於我,全都強過一個人自暴自棄、尋死覓活……”
“我要見他最後一麵。”碧玉本就幹裂出血的唇,又多了一道齒痕。
“好,等你身體稍好一些,我就帶你去。”申屠玥點了一下頭,總算語氣變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