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76章 雨冷風涼 真情帶血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222

洛陽南郊,申屠玥閑適的別院,花香在黑暗中泛濫成災。

依山傍水的亭台裏,隻有一張石桌,一壺清酒,兩張沉靜冷凝的臉。沒有月光,星子晦暗,耳邊流水微弱,靜靜淌過的聲音像是在預支著安寧。

“五弟,上次你生辰,我第一次在這裏喝著你的酒,這回——仍舊是在這裏,明顯冷清了許多,隻是希望酒的滋味沒變。”申屠奕倒了一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這或許將是最後一次。”

申屠玥沒有傷懷,語氣一如既往,“怎樣?三哥,味道還同上次一樣嗎?”

“一樣,一模一樣。”申屠奕一字一句的強調,“隻是,上次是與五弟你一起,這次卻是在跟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喝酒。”

“你永遠都是我的三哥,這不會改變。因為我無力改變。”申屠玥話說得很淡,聽不到脈搏為之搏動。

申屠奕一笑,像在懊惱,“你若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坦白直截,該多好。”

“我在三哥心裏是什麽樣的人並不重要,我們本就行走在兩個極端。三哥何不捫心自問,是否從未懷疑過作為你五弟的我和作為先帝之子、一方諸侯王的我,他們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申屠玥的語氣漸漸溶進寒夜裏,“你和四哥都覺得自己活在煉獄中,一路被屈辱和仇恨追趕……我呢?我在父皇光怪陸離的世界中,從來隻是一個點綴或是汙點,他想讓我發光的時候,我於他而言,如同錦上添花;他想將我一筆抹去,我就是宮闈裏眼不能見、耳不能聽的禁忌……我不是隻有一副皮囊,更不想困在這幅皮囊裏,老態龍鍾……”

申屠奕去抓酒壺,這才發覺手和壺身一樣冰冷,他有些想念白晝暖暖的陽光,“我不是沒想過猜忌你、考驗你,甚至是取你性命,畢竟你對我不是一點兒威脅沒有……小時候,你拿著刀插入自己腿中,為的隻是父皇更多的關愛,那時我就知道,這樣的少年即便再單薄、再溫雅,也不會在弱肉強食的爭鬥中表現遜色……”伸手拍拍他的後背,凝神屏氣,說得認真至極,“但我更願意回憶我們一起戲弄師傅、一起被父皇責罰、一起上樹捉雛鳥……我們切磋劍法……也時常為了史書中一些人和事爭執不休……也曾齊心協力圍狩一隻羚羊……無論在什麽情形下,隻有我倆談笑自若……後來長大了,你陪著我豪氣衝天,舉杯暢飲……那種雨冷風涼,熱血沸騰的感覺,至今讓我激動不已……隻是一切,看來並不像我想的那樣堅不可摧……你終於還是舍了。”

“事到如今,我沒有什麽事情可托付於你,因為我已下定決心,永遠不再信任你……雖然晚了些,我還是很欣慰,畢竟我們做兄弟的時間被我又延續了一點……我自作多情到這種地步,實在是咎由自取,還有什麽可悲可歎的?”

說完,申屠奕笑了,冰冷的液體帶著甘洌辛辣的味道在他口腔中盤桓不去。

“可你還有放不下的……人或事……”申屠玥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你其實並不像傳言中那樣灑脫,你總有放不下、丟不掉的東西,就像你愛過很多女人,每一個都像是摯愛,可是,每一個都會被你傷害……”

“終歸還是你了解我——當然,不了解我的人沒法接近我,更沒法打敗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憎恨你,還是感激你。”申屠奕舌尖上微有苦澀,“碧玉,她雖然隻是我的一房妾妃,在你眼裏,也隻是我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可是我早就認定,她是我這一生真正的妻子。我沒法實現對她的承諾,與她一起離開洛陽了。她想要的生活,我始終沒能給她。”申屠奕隻覺喉頭像被堵上了,露水也沾上了眼角,濕冷泛潮,沉寂了一會兒,準備再度開口之時。

“我會帶她來見你或是陪你。”申屠玥打斷他的話,往酒杯裏倒酒,不知是夜太黑還是視物模糊的緣故,酒慢慢溢出,越溢越多,“三哥,我不會置你於死地,等這件事情平息了,我會請皇兄削去你的爵位,另封一邑,你和心愛的女人依舊可以去過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我從來不想害死你……”

申屠奕看了一眼石桌,不自覺笑了一下,“酒太滿,杯子已經盛不了……”端起酒杯,仰頭便喝,“我已不再心懷僥幸設想未來,倒是當下,有一事十分緊迫,依舊與碧玉相關,她的父親本名穆良彰,多年前失手殺死了左啟之子左珩,後來改名換姓隱居在清遠山裏……這些年過去了,本應一直風平浪靜,可如今看來,舊事已被我攪起,左啟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現在隻有你出麵,才可保全碧玉一家。”

“你就那麽確信,我不會再一次令你失望?”申屠玥又開始慢慢將桌上的空杯斟滿,“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在這樣的關頭,你的所有記掛竟隻是一個女人,你真那麽愛她?”

“你會拒絕很多事情,或者即使答應了也不能做到,唯獨這件除外。”申屠奕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你別院裏的海棠花,是為她而種,你早已在我府上見過她了。”

“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和判斷?”申屠玥放下酒壺,雙手撐在膝蓋上,語氣中的生硬更像是一種遮蓋。

他們彼此不敢正視對方的神情。

“你和我,從小就喜歡同樣的東西……樊妃最愛的花是木槿……你在我府上花園走過一遭之後,回去便廣種海棠,連品種都同我府上的一模一樣……碧玉在東海王府見到你時絲毫沒有驚訝之色——每個第一次見到你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帶了一些驚訝。”

“原來三哥一直心思縝密、洞若觀火……可惜你一直都誤會了,從小到大,並不是你喜歡的便是最好,我隻是喜歡和你爭而已,我並不感興趣你的偏好……”申屠玥表現出超常的冷靜和冷酷。

“不過,這件事我答應你了。”他搖了搖酒壺,裏麵終於空空。

申屠奕將最後一杯酒喝完,突然開口問,“射箭傷我的那人是你安排的?”

“對。”幹脆得不能再幹脆的回答。

“我想親口聽到你說出緣由。”申屠奕再次堅持,顧不上心上被猛地剜去一刀的痛,“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三哥既然如此執著,我費費唇舌也是應該。我不是不知道你心裏對我有猜忌,你並沒有掏心掏肺地信我……我命盛宣射傷你,為的隻是加重你對別人的疑心,與本想漸漸疏離的我更加親近,簡而言之,我要獲得你最大程度的信任。靠近你,才能有機會推倒你。”

“你可真是用盡心機,故意挑了盛宣這種樣貌獨特的死士,為的是讓我更容易辨識他的身份,羯毒‘食蛇草’、羯族鬼醫,有著羯人容貌特征的盛宣……這一切過於明朗,我卻反而疑惑了。”申屠奕將空杯緊緊攥在手中,無法消解的恨如同這青銅製器一樣堅硬,“事已至此,我也隻得實話相告,若不是你今日先下手為強,我很快便會把這一切想明白,不為了儲君之位,僅僅隻為兄弟情意的背叛,我也會殺了你。生在申屠家,我們身上已經帶了魔咒,隻有看著一顆又一顆青春正盛的頭顱落地,這個魔咒才會破除,或許這次是我,也或許下次就是你,既然是逃脫不掉的命運,我們隻能去冒險。”

申屠玥終於將破碎的笑聲連貫了起來,眼底幽光如芒刺,“可惜不會再有機會證明你會比我更絕情。”

“我當然虛偽,可更多的是矛盾,骨肉相殘是皇家樂此不疲的遊戲,心疼到最後,非但沒有麻木,反而隻覺痛快。”申屠奕冷颼颼地回答。

“你會把我交給申屠甬。”似問非問。

“他會讓你死。”申屠玥似答非答。

“如果我是你,就一定把這個棘手的問題甩給申屠甬,他會替你掃清障礙,你下不了手的事情,他絕不會多眨一下眼;他還會為你指引一條登天之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都將是你的機遇。”申屠奕慢慢閉上眼睛,像是登上了權力的巔峰,湧動著的星空在他頭頂變幻莫測,他的話裏沒有刻薄和嘲諷,竟如行雲流水般,帶著難以言喻的冷豔,“恭喜你,五弟,你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到那時,隻需拂動一下衣角,萬民都會臣服在你麵前,你以為雷聲由遠及近,其實那不過是歡呼和朝拜的聲音,你會比大哥做得好,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會強過他。”

“你是在激將我嗎?”申屠玥帶著慍怒,扯著聲,卻差點兒將眼中湧動著的東西震落下來,“我不想你死,更不想你死在別人手裏……我身上同時流著鮮卑王族和中原皇室的血液,卻從一出生就活在恥辱和渺小的夾縫裏,這不是我的命運,我隻是想改變它。正是為了維護那份尊嚴,我才要將那份至高無上的榮耀攬在身上,讓一切愚昧、頑固、偏見都統統殞滅吧……”

“鮮卑王族?”申屠奕暗暗驚了一下。

“你們誰都不知道,隻有父皇知道……我的母親是鮮卑段氏王的女兒,這才是他要賜死母親的真正理由。自始至終,他隻是貪戀母親的美貌,他以為母親隻是一位尋常的鮮卑美人……我有資格號令鮮卑眾部,城外的鮮卑兵團受我掌控,所以我才不讓妻弟樊楓前去兩相廝殺……隻是你斬了宇文朔,我必須給族人一個交待。”

申屠奕聲音頓時尖銳起來,“城外的叛軍也是你招來的?”

“何必多此一問?有心無心,事已至此。”申屠玥冷冷作答,沒有任何心力再去編造一個破綻百出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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