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漣漪在綺夢麵前現出真容後,綺夢在成都王府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申屠鷹並不相信綺夢所說的一切,反而對她好言相勸。漣漪的笑藏在陰霾裏,冷光四溢,她總會做出一些讓綺夢無地自容的事。
就說今日,申屠鷹和幾位妾妃宴飲時,漣漪故意尋著機會令綺夢難堪——這份難堪隻有三人知曉,卻以綺夢體會的最深。
當時申屠鷹切了一塊牛心炙給綺夢,綺夢近幾日口味清淡、胃口不佳,一眼瞧見這樣油膩的食物,止不住反胃惡心起來……申屠鷹著急,一麵招呼下人拿唾壺,一麵輕拍綺夢後背,“你沒事吧?”……一旁陪坐的漣漪見此情形,半憂半笑地說:“山側妃這症狀……怕是害喜了……殿下應當趕緊傳醫官才是。”一旁的妾妃們也跟著起哄。
申屠鷹臉上有著怪異的神色,說出的話也十分反常:“綺夢不愛吃動物內髒……是我忽略大意了……她休息休息就會好,你們不用費心了。”綺夢想為自己辯白,可胃裏的惡心愈發強烈,她本就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申屠鷹相處,可一想到漣漪可能會隨時興風作浪,便一改常態,時常相伴在申屠鷹身邊。
申屠鷹並不知道綺夢的良苦用心,隻是從心底感激她、疼愛她。兄妹之間難以阻卻的親情在不明就裏的外人看來,竟瞅出幾分恩愛的意味。
漣漪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可她並不打算讓這二人心裏舒坦,於是更加直白起來:“殿下一向愛護山側妃,今日怎麽這般草率……殿下又何以如此肯定,側妃隻是飲食失調呢?您在側妃房裏留宿的日子雖不多,可是……”漣漪故意欲言又止。旁觀者有著愛看熱鬧的天性,紛紛覺得漣漪的話有道理,申屠鷹的一房妾妃甚至傻傻地說:“妾身便是一次就懷上了郡主,山側妃定然要比妾身有福分……這是王府的大事,殿下可不能大意。”
綺夢的羞辱感無以複加,申屠鷹杵在那裏,喜怒、進退皆不是。
他們有著相似的麵部輪廓,雖然隻是輪廓,可耳鼻口目的精致程度總在神韻裏交相輝映。
“諸位姐姐不要責罵婢妾心直口快,婢妾可是從心底感歎,殿下和山側妃真是一對璧人,民間說的‘夫妻之相’應當就是如此。”漣漪話中的惡毒隻有綺夢知道,“側妃若能為殿下添上一位王子或者郡主,不知會羨煞多少人……”
申屠鷹依然諒解著漣漪的言行,卻又擔心她說得更深,隻好吩咐馬上請醫官前來。
“朱太醫拿脈最準,是出了名的婦科聖手……殿下定要指明請他前來問診……”漣漪果然事無巨細上了心,“女子的血脈是否通暢、是否有隱疾,朱太醫一把即知……據說憑著脈象他竟能區分出處子來……”
綺夢心裏一沉,身旁的申屠鷹也明顯不安起來。她看了他一眼,像是生了氣,一把推開他,幾分惱怒:“我才不要看什麽太醫,都是些窩囊廢……我的身子我還不清楚嗎?”賭氣一般撇下眾人跑開了。
身後傳來漣漪陰陽怪氣的聲音:“山姐姐怕是害羞了……也怨婢妾,心裏一高興,就忘了顧上女子的臉麵了……”
申屠鷹忙打斷她,同時袒護著兩個人:“漣漪,你今日話多了,綺夢不愛聽,她本就是這樣的性格……我明白你是一片好意,可……”他的話卡在那裏,像是凝固了。
“……每個人的忌諱都不一樣。”漣漪替他把話說完整。
申屠鷹楞了楞,覺得漣漪有些陌生,可望著綺夢負氣跑遠的背影,陣陣酸楚蓋過了所有一閃而過的猜測。
綺夢一口氣跑出很遠,丫鬟熟知她的脾氣,不敢追來。此時胃裏的惡心轉移到了心上,她明明知道漣漪是一個惡魔,可毫無應對的方法。綺夢開始對未來產生了強烈的恐懼。作為山儼度的女兒,作為申屠鷹的妹妹,她不想就這麽輕易的放棄,可是若要跟漣漪抗衡,她顯得勢單力薄。
她甚至都不知道漣漪究竟是誰。
不知不覺,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湖邊。
大司馬府的這片湖看上去寧靜深邃,似乎蘊藏著包容一切的力量。
湖邊的青石上有著一層綠色的絨毛,那是初生的苔蘚。青石滑而亮,隨著水波隱露。綺夢對這一切全然不察,一腳一腳踩在淺淺的水窪裏,苔蘚有著極好的韌性,在被踐踏後,隻是在水裏甩了甩身子,又恢複了舒展的姿態。
就這樣慢慢走著,似乎沒有止境——這片湖實在太廣闊,綺夢的心境同樣無邊際,她尋思是否能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設法引漣漪入局……
青石的黏滑程度遠遠超出人的想象。
她思考得太入神,隻是輕輕的走錯了一小步,整個人迅速滑進了湖中……湖水終於恢複了它的躁動,熱情而狂放,就像情人張開雙臂擁抱著自己的愛人。
這樣的擁抱讓人來不及掙紮,更無法回應,唯有溺於其中。
當湖水決定把綺夢還回申屠鷹懷中時,它已經攫取了她所有的溫度。
申屠鷹擁著她——第一次擁得那麽緊,他離她很近,卻不敢直視,像盲人一樣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龐。隻需憑借簡單的觸感,綺夢的一顰一笑便完整地還原在眼前。他永遠都記得第一次見到綺夢的情景,她像是從畫裏走出來似的,一直走到他心裏。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母親年輕時的樣子,久遠的溫情開始在他體內複活,連同關節都跟著滋滋作響。
申屠鷹曾天真地以為他能給綺夢帶來庇護和幸福。可事實現在就擺在麵前,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正是他一手策劃,將綺夢的安好和快樂全奪了去。
追悔莫及是一件無力無助的事,想減輕自己的罪責就隻有怨天尤人。申屠鷹在承受了巨大的悲痛之後,開始把綺夢的意外離世歸結到丫鬟身上——她們照料不周、護衛身上——他們保護不力、湖泊身上——它深不可測……唯獨將漣漪的因素忽略掉——殊不知那才是致命的導火索。
綺夢的死訊長了翅膀,飛一般進入呂嘉樂耳中。他一下癱在那裏,眼睛半天沒眨動一下,他不敢相信聽到的一切,更沒有勇氣去確認。怯弱像影子一樣伴著他,得意時收斂著、失落時任由其拉長。他放棄了青梅竹馬的碧玉,沒能留住孤身犯險的綺夢,穿著絳色的官服,陷在對禮法倫理既唾棄又仰仗的雙重困惑裏,默默消磨著並不漫長的青春。他以為才學和抱負會讓一個人從容坦蕩,可在需要抉擇的重大關頭,恰恰是它們令自己變得軟弱不堪。嘉樂終於厭煩了這種一味的自怨自艾,他開始在心裏暗暗起誓:他要脫胎換骨一回,把那些失去的全部找尋回來,是時候,該為綺夢付出了。
相較而下,山儼度靜得有些過分了,死寂一般。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在錯覺中麻醉著自己……“爹爹,你又在悟道呢?”綺夢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就像一縷煙,山儼度既驚又喜,開始發了瘋般在屋子裏搜尋綺夢的蹤影,可屋子裏明明什麽都沒有,靜是無色無形的。
不對,他明明聽到了綺夢呼吸的聲音,她走起路來衣裙帶上了風,這份暗示越來越強,山儼度這一生都沒這樣頑固過。他緊緊閉上雙眼,微微帶著笑,氣定神閑地說:“……‘道’哪是悟出來的?丫頭。”
他想象著綺夢會漫不經心地回應著,她一定不會順著他的話去說,相反,她反駁著他,微有嘲弄的口吻裏受不得半點拘束。
綺夢是另一個雲煙,有時山儼度也會這麽認為。綺夢的出生延續了他對雲煙的思念,讓他不再飽受內心的煎熬之苦。身為父親,他本想為女兒鋪就一條花繁似錦的路,可事與願違,他親手將女兒推進了地獄,理由卻是那麽冠冕堂皇——為了清譽,為了名節,為了生。
山儼度忽然大笑起來,他此生與“名士”二字結緣,一貫自詡為豁達風流,以為放浪形骸就能傲然於世,到頭來,卻連自己的方寸都沒能守住,仍舊敗在了身外之物手中。
他從懷中緩緩拿出一隻小小的青花瓷瓶,拔開瓶塞,胡亂往嘴中倒去……末了,又將瓶子輕搖幾下,滿滿的金丹已經一粒不剩。他還記得道長的囑托,“……此種金丹酌量吞服可延年益壽,隻是萬萬不能急於求成,俗話說‘還丹成金億萬年’,此種九合仙丹萬古不朽,隻可循序漸進食用,方能壽如金玉……”
無論是寒門才子,還是世家顯貴,此時他們的感情世界都是一樣的空蕪,在能愛的時候或是不知愛、或是盲目愛,在無法繼續的時候卻又開始執著。呂嘉樂執著著重生,山儼度執著於消亡,他們心裏生出來的魔千變萬化,遮了眼、蒙了心,卻都隻是淪為魔的附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