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受了風寒,這些日子碧玉一直咳嗽個不停。此刻,半倚在榻上,瞅著一碗顏色濃暗的藥汁犯愁。
“隋姐姐,你說這些苦藥為什麽不能也製成蜜丸?”碧玉抱怨說,“這麽苦的東西即便真能治病,人的心情也不會好。”
隋夜來笑著說:“玉妃有所不知,不是所有的藥材都能用作丸劑……桃花蜜丸是好,可是它隻能用來調理養顏——您的氣色確是越來越好,旁人若是著了風寒,哪裏還有這般顏色……”
“隋姐姐取笑我,我這臉上的斑點明明就還在嘛。”碧玉輕咳了一聲,拿起案幾上的銅鏡,仔細端詳了一番,又開始念叨:“這些小斑點明明就還在啊,我自個兒看得再清楚不過。”
“您本就冰肌玉膚,哪有瑕疵可言?”夜來很討巧地說。
“明知道你這是恭維話,我耳中還是覺得舒坦。要知道,你說的恭維話向來要比別人少掉很多諂媚氣……”碧玉毫不造作地說,“其實,我們讚美別人,有時的確發自內心,可更多的時候,應該隻是一種禮貌吧。”
夜來笑了起來,端起碧玉麵前的藥碗,“您還是先把藥喝了,現在溫度正好……我奉了大王的旨意,要讓您早日康複……可別讓婢子為難……”
碧玉跟著笑,又開始咳嗽起來,輕輕撫著喉嚨說:“隋姐姐既然搬出大王來,我隻得從命。”一邊皺著眉頭喝藥,一邊隨口說:“其實我也不是怕味道苦,我怕這些藥物服多了,身體越發沒規律了……”
夜來朝門外望了一眼,離碧玉近了一些,輕輕問:“玉妃還是月信不穩嗎?”
碧玉點點頭,放下藥碗,話裏透著憂慮:“醫官也來看過了,藥也沒少用,可是,情況好像越來越糟糕了……我並不是一定要給大王生下一兒半女,去跟她們爭什麽……隻是深深慚愧,感覺對不住大王,而且我也害怕晚年寂寞……”
夜來連著歎了好幾聲,她並不比碧玉更樂觀,“按常理說子嗣之事,最是關乎恩寵,可對於大王與您而言,或許真沒那麽複雜……但正因為如此,您的愧疚感才會那麽深重,您變得敏感了許多,大王心裏想必也不踏實……依婢子所見,還是要請醫官來,一個不行再換個,偌大的洛陽城,還能全是酒囊飯袋不成?除了依靠醫官,我們自己還要多想些辦法,哪怕是去找江湖術士求簽問卦,我們也要嚐試,我會為您多方谘詢,求一些民間秘方……”
“玉妃您隻是身子有些虛弱,等到水到渠成的時候,方能覺察今日隻是虛驚一場。”夜來不忘為碧玉寬心,加上一句。
碧玉衝夜來善意一笑,伸手撣去她肩頭一片不知名的碎屑,心裏像是壓了千斤的重石。
夜裏,碧玉反複回想著夜來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睡意變得更加微弱,隻好四下張望,窗外有螢火蟲發出的點點光芒,這讓她開始堅定一個念想,一個跟夜來的建議大相徑庭的念想。
申屠奕今晚並不在她身邊,他一個人呆在書房裏,快要跟冷冷的空氣融在一起。申屠鷹的舉動讓他絕望透頂,思緒早已越過憤怒的邊界,飛到更為詭異莫測的空間裏。他幾乎就要在那個空間裏變為另一個人了——一個跟申屠鷹一模一樣的人。他開始試著去了解、去原諒,得出的結果很驚悚:如果跟申屠鷹交換過來,他申屠奕或許會更加不堪……會為了母親的死牽連更多的人、會為了孤寂的童年變得自私偏執、更會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惜將一切作為籌碼。申屠家的男人,似乎從來就隻在意成敗的最終結果。上天賦予他們至上尊貴的“申屠”姓氏,這意味著從他們睜開眼的那一天起,這一生都會享盡榮華,可他們從不滿足,甚至不肯臣服於自己的父兄……
“你在想什麽?”有人貼上他的後背,用手環住他的脖子,“總是想那些煩心的事,黑夜會變得更加麵目可憎。”
“碧玉,你生病了,怎麽還這麽不聽話?”申屠奕責怪說,將她拉到身前,捏了捏她的鼻尖,“聽聲音,還是有些嘶啞;看麵色,紅潤少了些……你好像又瘦了,一雙眼睛像要把我吞下去……”
聽著他的誇張話,碧玉忍不住笑了,“夫君是在畏懼我嗎?”
申屠奕沒笑,也沒接著她的話,隻是深情地說出一句:“你終於又肯喚我‘夫君’了……”
“我還以為經過書婉那件事後,你會疏離我……其實我的意思是……”申屠奕想要解釋什麽,卻又停住。
“都過去了……再說我也不想刨根問底知道很多……你說話辦事向來有自己的原則……你那麽認真地告訴我那些話,必然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能體諒你對書婉姐姐的情意,她在你心中就應當是無可替代的……”碧玉說得很冷靜,甚至有些麻木,“現在她逝去了,就更沒有人可以取代了……”
申屠奕並不生氣,反而問道:“人們是不是總愛懷念那些自己已經沒法在塵世裏做出彌補的人?”
碧玉想了想,用不確定的語氣說:“或許吧。”
“人心真是殘酷的東西。”申屠奕突然感歎。
碧玉隻是笑了一下,她更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這一點,於是,她咳嗽了幾聲,隻為在說出一些話之前不留過多的空白。
“夫君,今晚我睡不著,不是因為我身體不適,也不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而是,我想了一些事情,我覺得自己應該為你做些什麽……我存在的價值不能僅僅隻是為了討得你的歡心。”碧玉近乎頑固地說,“其實我很想做一個平凡男子的妻子,那樣的話,他沒有心思、也沒有實力去娶妾,我可以避開很多紛擾,霸道的享有他或許並不真摯的情愛……不過現在轉念一想,我幸虧是做了大王你的妾室……”
“為什麽?你說的話很奇怪。”申屠奕跟著嚴肅起來。
“我在你身邊服侍你這麽久,卻不能為你生養子嗣,若是換了在平凡人家,我的夫君應該會給我一紙休書……幸好,我嫁的是顯貴之人,也非正妻……即便有一天,你嫌棄我了,我終歸是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那些榮華富貴也是真的……”碧玉刻意說著一些淺俗的話,她想減輕自己在申屠奕心中的份量。
“你到底想說什麽?”申屠奕說著溫柔的淩厲話。
“我想讓你納妾。”碧玉的語速又快又急。
兩人對視著,像是結下了某種仇恨。
“這樣的話我以前也說過,不止一次……有時我說的是俏皮話,有時是小心的試探,有時則是言不由衷……很少像現在一樣發自肺腑……我們已不是在長沙郡,而是身處皇都洛陽,連我一個後院裏的女子都會感到險惡,你又怎能安枕無憂……書婉姐姐已去,你理應再迎娶一位正妃進府……你還應該再多些妾室……這樣你可以籠絡一批貴戚公卿、穩固權位——當然,這些並不是我最關注的,我真心希望你能多幾位小王子或是小郡主……你現在口口聲聲說愛著我、怕有負於我,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說著說著,碧玉還是哭了。
申屠奕真怒了,氣呼呼地說:“我娶你是因為在乎你、愛你,不是隻為了綿延子嗣……現在你身體虛弱欠調養,怎麽還有心思說這樣的話?朝堂和時局,都不是女人能看透的東西,也不是女人應當憂心的……天下本是紛爭不斷,逸世高蹈的日子從來都隻是文人名士的一廂情願……你怎能找出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將我全盤否定掉……你不光對我、對書婉不敬,你更是在詆毀自己……‘愛之深,責之切’,我從未覺得你有今天這樣可恨!”
碧玉心裏明白申屠奕的怒火有著與深愛同質的內涵,可萬般委屈湧上心頭,眼淚還是一串串淌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申屠奕歎口氣,緩緩扶住碧玉,“靠我身上來。”
碧玉的身體有些僵硬,不聽使喚。
申屠奕隻得擁住她,一邊替她抹眼淚,一邊還在努力壓抑著自己那股強大的火氣,像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我不是在訓你,我隻是忍不住聲音大了些……我知道你心裏難過,我不該讓你更難過……我氣憤是因為你無形中在詆毀我的感情,如果連你都不確信的話,我真的感覺很失敗……
“我以前一度認為女人是用來裝點生活、排遣孤獨的,所以我納很多的妾,陶醉其中……可我逐漸發現生活依然很單調,內心的孤獨也絲毫沒有減輕,相反愈發空虛迷惘了……後來遇到你、跟你在一起,我感到放鬆、愜意、真實,內心也不那麽空了,雖然多了新的愁悶與糾結,我還是樂在其中……再後來,我如願以償娶到了你,我才覺得自己開始像個認真生活的男人了,聲望、榮譽、責任、真愛,一樣不少……有沒有孩子都沒關係,錦上添花的事情,上天也會妒忌的……”申屠奕說了很多話,一點一點地熨帖著碧玉波動不止的心,她忽然覺得積塵也能漸漸堆成山,可它終究是輕若無物的細小碎屑,隻要自己拿出勇氣去麵對,總會有辦法去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