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長沙王府的花園中,露珠正在慢慢消散。
“夜來。”花鈿的聲音聽上去優雅軟綿,在園中的霧氣裏一個勁兒地繚繞。
隋夜來回過頭,風有些大,她眯了眯眼,見是花鈿庶妃,忙行禮說:“鈿庶妃喚奴婢有何差遣?”
花鈿輕輕一笑,麵容隨即被籠罩在薄霧裏,此刻風仿佛也放慢了腳步細細欣賞著發生的一切。
“好些日子沒見著你,玉妃妹妹很難侍奉嗎?”花鈿裝作不經意,隨口說。
夜來忙辯解,“是奴婢太過笨拙,玉庶妃很和善、待下人很好。”
“是嗎?”花鈿故意拉長聲音,神情有些飄忽,立馬又湧上笑來,“也對,碧玉妹妹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哪裏會有什麽架子,當然更不會恃寵而驕。”
夜來猶豫了一下,總覺得花鈿話裏有話,聽著有些別扭,麵上依舊恭恭敬敬,“玉庶妃為人開豁通達,獨具慧眼……奴婢真心敬佩。”
花鈿眉毛輕輕挑了一下,似笑非笑,爽聲說:“夜來真是難得的機靈加明白,可惜我身邊就不見有這麽個得力的人兒……整天盡多出一些本可輕易避免的煩心事……”
“您身邊的侍婢聰穎能幹,奴婢哪能相提並論,更是沒有她們的福氣……”夜來不忘在恭維中順帶了真誠,“鈿妃對奴婢的恩德,奴婢一直感懷在胸、不敢相忘,隻可惜奴婢人微言輕,很多時候都幫不上您……”
花鈿取舍著夜來話裏的真假虛實,撇去浮沫,說出的話像一枚細巧的銀針,精準地插入夜來心中的穴位,“哪裏有助人是為了回報的道理……隻是我最近有事情好奇,想請夜來你幫忙解疑。”
夜來一愣,無從拒絕,心裏由著矛盾著的力量此消彼長,嘴上卻隻得說:“您隻管吩咐,奴婢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花鈿見她神色嚴肅,調笑說:“不是什麽大事,你緊張成這樣……我反倒不自然起來。”
夜來勉強笑笑,花鈿這才繼續說:“近日我總見醫官去玉妹妹那裏……莫非……”話恰到好處的止住,拿捏得當的聲調和語氣配合得天衣無縫,頓時就讓人鬆懈下來。
夜來懸著的心落下了,安定了許多,心裏嘀咕,原來隻是這種自己絲毫不會為難的小事情,本來一直擔心因虧欠著花鈿的恩情,她若任意差使自己做些不倫不類甚至違背良心的事情,自己勢必也無從選擇。現在看來隻是女人間純粹的爭風吃醋,花鈿定是誤以為玉妃有了身孕可又不便四處打聽。
夜來笑了一下,如實說:“醫官去玉妃那裏隻是為了送一些桃花蜜丸。”見花鈿眼神狐疑,又解釋說,“玉妃娘娘最近臉色不好,氣血不暢,所以大王讓醫官調配了這個蜜丸,是用來養顏調理的。”
花鈿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在口裏默了一句,“桃花蜜丸?可是太醫令郭矩調配、宮妃們常服的東西?”
“正是。娘娘真是見多識廣。”夜來點頭,暗想花鈿怎麽什麽都知道。
“原來如此。”花鈿像是卸去了心頭的重負,可仍舊不見輕鬆,語氣隱約有幾分淒愴。這份悲苦的情緒夜來看在眼裏,隻覺難以理解,她本以為隻要證實了玉妃並無身孕,花鈿會抑製不住的明媚,就像這突然放晴的天空,明明剛才還有霧有風,不是瞬時就變了一副麵孔嗎?
花鈿的心思似乎比這天氣還要詭異莫測。
“是女子,就擺脫不了以容貌取悅於人的咒嗎?”花鈿的話沒頭沒腦,像在質問著什麽,隻是這質問顯得過於蒼白和單薄。於是她輕聲嘲弄了一句,“原以為她有特別之處,看來是我高估了。”
“夜來,我還記得那日玉妃進府,你對我說,‘她一定是懂得巫術’……現在看來,她若真懂得巫術,就不該對自己下咒……”花鈿笑著,眼裏閃著瑩瑩的光,不知是為自己喜,還是為自己悲。
夜來開始覺得壓抑,各種難以分辨和厘清的情緒迅速填充了原本已清掉顧忌的心,好一會兒,她才試著從紛亂中整理,有幾種情緒格外顯眼,很容易就讓她確認了下來,那就是背叛、愧疚、強烈而莫名的不安。
她衝著花鈿說,一改各種唯唯諾諾,完全是對峙的姿態,“但凡是女子,都有著奇異的巫術,隻是既然是巫術,就有破解的方法,就有失效的那一天……與其苦心積慮去鑽研別人的巫術,想要去參透其中的玄機,倒不如在自己的道行上下下功夫,看看真心誠意能不能澆灌出不謝的花……您和玉妃,能做大王身邊的人,我是真心羨慕……可世上有大王這樣的男子,不是為了在女子之間徒增煩惱和妒忌……”
花鈿的訝異無以複加,夜來的話讓她頗為震驚,她沒有怒,也沒有恨,整個人像癱軟了一樣,早知道有這樣一番囂張激烈的大實話在等著她,她就不用費那麽多心機,還不如咄咄逼人來得痛快。
“可你知道嗎?有些女子雖然清白無辜,可害人害已的未必就不是她們?而有些女子看上去刁鑽惡毒,卻會為了深深愛著的人賠上性命去……隻不過到最後,人們永遠隻會記得一個女子的善良與另一個女子的惡毒……而那個至關重要的人始終相信自己此生隻是負了一人而已……”花鈿像是先知一般洞悉著人間還未出現的生離死別,她的話無疑讓人感到絕望。
夜來仰頭看看天,眼淚還是頑強地順著麵頰滑落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她從來不是故事中的主角,甚至不知道故事從何時發生,至何地結束,她隻是單純地難過,甚至比多年前失去那個愛過的人還要難過。
雲都散開了,陽光裹緊了她,在她臉上形成金色的光暈,遠遠看著,她像是多溫暖和愜意。
還是在那棵羅漢鬆下,依然紛繁一點點落幕的傍晚。
呂嘉樂和山綺夢站在樹下,綺夢隻顧著偷笑,全然不去理會嘉樂說著的話。
“綺夢,你怎麽又一聲不吭的就來了?山老師會擔憂的。”嘉樂雖然內心歡喜,可語氣上還是鄭重其事。
“我來前給你捎過書信了啊……”綺夢暫時將笑容藏去,睜著純淨明亮的大眼睛說,“隻可惜書信不如我走得快……我長了腿,還有一顆期待的心,它都沒有,怎麽可能比我快?”
嘉樂笑了,無需雕琢和修飾的笑,“我當然樂意見到你,隻是想到你旅途奔波、車馬勞頓,還要惹老師惦念,心裏就覺得不安。”
“我可聽說了,洛陽城內的某位公子善清談、言玄遠,無論是京城宿儒還是關外名士,都被駁斥得啞口無言、好不狼狽。”綺夢一邊擺弄著垂下的幾縷頭發,一邊故作不屑地說。
嘉樂大窘,忙說:“綺夢,你又何必揶揄我,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知道。”綺夢笑著搖頭,跟嘉樂作對似的否認,不忘追問一句,“你想要什麽?”
嘉樂隻得一笑,拾起心頭無所依傍的情緒,像是為自己開脫,“不能奮起直追,也不能全身而退,我隻得隨波逐流,在顛簸潦倒中學會反思和沉淪。”
綺夢麵上冷了下來,輕歎著說:“嘉樂,你稍稍有些變了……人有了貪戀就會浮誇,妥協的次數太多,就會失了風骨。”她繞到鬆樹的另一側,背對著嘉樂,像是回憶著什麽,“比起眼前意氣風發的你,我更喜歡你當初的柔而不弱。”
嘉樂原地停滯著,思維也像凝固了一般,變得很沉。好一會兒,他才開口,“一個冰心玉質、恬淡無欲的人,往往經不起摔打,破碎的聲音我曾在夢裏聽到過,醒來時冷汗津津……”
他輕輕走到綺夢身後,“我會讓你失望,不是因為我不在意,更不是為了追名逐利,我想做的,隻是一種證明——我要向世俗證明,幽蘭雖囿於空穀,可它無需仰望立於山頂的茅草,總有一天,茅草會在颶風中毀滅,幽蘭卻會香溢人間……”
綺夢回過身來,心裏的痛更加深刻了一些,她想自己終究是不了解門閥之別,無法感同身受嘉樂的悲哀,比起指手劃腳地展示自己的幼稚與武斷,倒不如留下一些溫暖的模棱兩可的暗示——不能是鼓勵,因為她還不知道他每一處微妙的改變是否會聚合成一股湧向原野的濁流。
她不敢去設想,她的父親常常告訴她,“活在當下,過去的不用咀嚼回味,未來的無法咀嚼回味,無論會經曆什麽,你總會有笑著看淡一切的一天。”
她大大方方地抱住嘉樂,說了一句隻有自己才懂的話,“我等著那一天。”
這句話是嘉樂必然要誤解的一句話,他隻當是綺夢諒解並支持著自己,於是他仍舊順延著理想,說了一句實際上與綺夢所指大相徑庭的話,“我也等著那一天。”
他全然沒有意識到,成片開著白花的茅草迎風招展時,那是幽蘭也敵不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