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府。
“周融,申屠奕過些日子就要到了吧?”申屠鷹沒抬眼,不冷不熱地問。案頭是堆積的文書,上麵千篇一律的腔調和說辭。
“回殿下,長沙王下月到洛陽。”周融答。
“……‘鎮軍大將軍’……‘都督中外之軍事’……三哥啊,三哥,夠威風啊……”申屠鷹自言自語,接著抬起頭,注視著周融,“周大人,我這三哥可是威震一方啊,我們費盡心力把他弄到眼皮底下,這可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希望不是‘養虎為患’的好。”
“臣等也深為憂慮,不過殿下也不必過於憂心。畢竟在這洛陽城裏,長沙王根基不深。朝中利益錯綜複雜,貴戚公卿們大都習慣了見風使舵,賤節逐利,相互之間傾軋日烈……料想誰也不會為了一個虛名將軍而甘願以身犯險。”
“這倒是對我們有利。”申屠鷹笑笑,若有所思,隨手抓起一把奏折:“你看看這些折子,無一不是那些自詡為‘肱股之臣’的庸碌之人來‘請賞’的?他們以為自作多情地對我行君臣叩拜禮,我就會對他們感恩戴德?我可清醒得很,他們這種愚蠢的行為是在給那些潛藏不動的人留下口實,他們是在陷害我呢。”
周融也笑了笑:“該警醒警醒他們了。殿下已經給了他們太多,無奈他們不知分寸,不懂知足。”
“不,”申屠鷹搖頭,陰冷堅決,“他們想要什麽,我依然給。”
“不就是要名位和權力嗎?對於已經失了尊嚴的棋子來說,這些都廉價得很。更何況,也隻是讓他們暫為保存……我遲早會跟他們一一清算的。”申屠鷹的雙眼閃閃發亮,嘴邊一抹清新的笑,不合時宜,“再說,使功不如使過。”
“殿下深謀遠慮。隻是有時臣會想,成就大事不能全靠賢才良相,反要依附一群貪得無厭的小人,對殿下而言,又何嚐不是一種委屈?”周融語氣誠懇。
申屠鷹沉吟了片刻,笑著問他:“也是周大人你的委屈吧?”
周融趕緊賠罪。
“肺腑之言,何罪之有?”申屠鷹揮手,臉上掛著淡然的表情,“說到賢才良相,我倒真看中一個人。此人乍一看隻是個耿直的讀書人,可言談舉止中不循常理、憤世嫉俗,雖有幾分悲觀消極,卻也至情至性。遺憾的是,他不但不能為我所用,相反還是要刻意壓製和打擊的。”
“這是為何?”周融有些疑惑。
“因為他是三哥舉薦的。”
“您說的可是太常博士呂嘉樂?”
申屠鷹微微點頭。
“文人大都如此。不過他能得殿下賞識,定有不凡之處。此人作了一篇《徙胡論》,建議將西北各地與漢人雜居的外族人徙出塞外、以絕後患,臣私下以為甚有見地。”周融的話恭謙有禮,“臣之所以留心到這個人,原因也不外乎他是長沙王舉薦而來。可臣一直不太明白,據說長沙王和呂嘉樂關係並不十分要好,也不粘親、不帶故……這呂嘉樂還是一介寒士……”
申屠鷹哈哈一笑,眉間開豁,說:“周大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時也不見三哥他往要職上塞什麽人,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個文氣書生……我深有疑心……結果打探的結果頗有趣味——我這三哥年少風流,拿著官位隻求贏得美人心呢……”
前往洛陽的路並不平坦。天氣也不如心中奢望的那般明媚。
馬車每向前一步,離長沙郡就遠了一分。當碧玉真真切切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開始痛起來。雖然早知道一定會心痛,可真痛起來時,那種滋味仍是陌生而新鮮的,完全跟事先揣測的不一樣。
碧玉忽然很想家,可她的家在哪裏?是從小長大的清遠山中的那個家,還是長沙城裏最高府邸的幾間精致小屋,又抑或在那個未知的洛陽城內?碧玉忽然覺得自己很像蒲公英的種子,風把她吹到哪裏,她就要在哪裏生根發芽。
申屠奕的車隊頗具規模,浩浩蕩蕩的一眾人馬井然有序。他沒陪在碧玉身邊,而是合乎情理地和王妃李書婉在一起。
“書婉。你身體不好,舟車勞頓,讓你受累了。”申屠奕開口說。
“臣妾不累。回洛陽是多好的事情。”書婉不緊不慢地答。
“你想姨母了嗎?”
“一直都在想。臣妾雖是落英夫人收養的,可夫人待我視為己出,沒有半點兒虧待。這些年我都不曾親手侍奉於她,心裏很是愧疚。”書婉隻有在說到養母時,話才稍微多了些。
申屠奕將手輕放到書婉的肩上,臉上有憂鬱的神色,“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姨母了,上次拜見時間倉促,我又帶傷,許多事情未能盡述。不過你放心,你的心意我都悉數轉答到了。”
“臣妾謝過大王。”書婉淡淡地說。
申屠奕慢慢把手拿開,正襟而坐,半天才又開口說話:“是信佛讓你變得這麽淡然嗎?”
書婉掀開窗簾,看著外麵的風景,好一會兒才放下,說:“怎麽,連你也認為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嗎?”
申屠奕轉頭看她,她眼中有著他熟悉卻久違的倔強。申屠奕一笑,“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在大家閨秀外表掩飾下的你,說話就是這種口氣,略帶挑釁、漫不經心,實際上卻是上了心的……”他無疑在說一件很遙遠的事情,遙遠到以致於思緒也飛的遠遠的,整個人像是輕了很多。
書婉嘴唇動了動,盡力避免著接觸他的目光,可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清晰得像長夜裏的春雷,她的心跟著大幅度地晃了起來……突然,馬車傾斜了一下,書婉也跟著傾斜了一下。
申屠奕趕緊扶住她。
她輕輕地推了推他的手,不忘道謝。
“原來是硌到石頭了。”書婉對自己說。
申屠奕沒有再說話。
終於忍不住,碧玉還是取下了隨身攜帶的香囊。她把它拿在手裏,一如既往地嗅了又嗅,蘭麝香時濃時淡,碧玉的心也跟著起伏不定。忽然馬車停了,有人一躍而入。
申屠奕笑盈盈地出現在碧玉麵前。
“大王,你怎麽來了?”碧玉並沒有喜出望外,相反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是不是受風寒了?”申屠奕收住笑。
“我哪有那麽柔弱,我又不是碰不得的瓷器。”碧玉靜靜地說。
申屠奕一麵微笑,一麵搖頭,“看來我今天是要處處碰釘子了。”
碧玉幾分不解,默默凝視著他。
申屠奕並不繼續說下去,而是迎著碧玉的疑惑,說起了旁的事情,“洛陽牡丹享譽天下,你愛花,有眼福了。”
碧玉笑笑,不以為然:“其實我曾跟你說過,我最喜歡漫山遍野的山花。”
“我記得。”短暫沉默後,申屠奕輕輕說,“牡丹富貴、蘭花高潔、山花怡然……隻是碧玉你有沒有想過,花其實是無辜的,這些品質不過是別有用心的世人強加的。”
碧玉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大王的話對也不對,無論是鳳凰花,還是油菜花,的確它們都隻是百花的一種,無高低之分、貴賤之別,可是人們為何隻說素葩清高、豔色自誇呢?”略做停頓,接著說,“可見花本身跟人一樣,是有風骨在其中的。”
申屠奕半開玩笑說:“我身邊的女人怎麽都會談玄論道?”
碧玉用額頭去碰他,申屠奕伸手護住她,很認真地說:“不過,碧玉,你真長大了。”
“可惜啊,我百般寵愛、萬分憐惜,也沒能讓你始終停留在一個小女孩兒的狀態。”語氣裏似乎真暗含著一絲惋惜和遺憾。
“夫君又在說笑。碧玉從決心出嫁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會逐漸成長為另一個人。懵懂無知的時候感覺人都是一個樣子,可慢慢發現即使是孿生兄弟姐妹,也都是形色各異的人。”
申屠奕淒然一笑:“是啊,就像我一眾兄弟,同生皇室、骨肉相連……可實際上呢?我不認識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夫君不要太憂心。況且,還有東海王殿下呢。”碧玉小心安慰說。
“到了洛陽就又能見著五弟了。”申屠奕稍稍舒展了眉頭,“瑾這孩子也該來洛陽了。”末了,又補上一句,“我可把這孩子寵壞了。”
碧玉撲哧一聲笑了:“夫君一口一個孩子的,侯爺也不過小你五歲而已。估摸著你們走在一起,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兄弟倆呢。”
“你這孩子,才剛剛稱讚你長大懂事了……又說胡話……”申屠奕滿眼愛憐,拉住碧玉的手,“瑾年長你兩歲,又是個隨和不受拘束的人,你們定會相處融洽。”
“你不是不喜歡我長大嗎?我就退回那個不懂規矩、沒大沒小的自己。”碧玉聲音微弱,稍帶些撒嬌的意味。她輕輕靠在申屠奕肩上,問道:“侯爺很像楚王殿下嗎?”
申屠奕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眼中掠過一絲晶瑩的光:“很像很像,跟哥哥一樣玉樹臨風……隻是更不羈些……”
碧玉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強裝笑顏,故作輕鬆調侃說:“上天真是厚愛你們申屠家的男人,楚王、成都王、東海王,還有襄陽侯,當然還包括你……個個都是女子的春閨夢中人……”
申屠奕一聲冷笑:“現在說厚愛還為時過早……誰知道老天爺是不是不懷好意?”說完,低頭捏了捏碧玉的鼻子,“你這丫頭,讓我傷感,又哄我開心,我是該罰你呢,還是該疼你?”
“悉聽尊便。”碧玉調皮地眨眨眼睛。
申屠奕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馬車平穩前行,耳邊似乎有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