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25章 人為刀俎 魚刺鋒芒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522

大司馬府。

漣漪在一夜間幾乎留幹了所有的眼淚。這個喧囂熱鬧的洛陽城離她很遠,甚至隻是幻覺中存在的影像。

她默默地坐在一口井邊,井明明很深,可剛剛發生的一幕卻如此清晰地倒影在井水中:……府上一個丫鬟從她身邊走過,斜睨了她一眼,啐了她一口,“真賤,一來就往殿下床上爬……”語氣裏似乎更多的是嫉妒。不遠處另一名正在掃塵的丫鬟見了,笑聲比銀鈴清脆,可語言愈發惡毒,“聽說馬廄裏那畏畏縮縮的男人是她相好,想必是舊相好不濟,滿足不了她……你瞧她那雙鳳眼,都媚到骨子裏去了……”

漣漪緩緩閉上眼,想歎氣竟覺無力。她的身體還在隱隱作痛,腦子很暈,有些困乏,卻又無法入睡。她隨手拾起腳邊一粒石子往井裏扔去,井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對,是“漣漪”,正是她的名字。她這樣想著,不覺站了起來,終於歎出一口氣。

“你在這裏做什麽?想偷懶嗎?”漣漪聽到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忙回身,麵前站了兩個貴婦人,看穿戴應是府上的妃妾,漣漪忙問好,“夫人安好。”一計響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她臉上,毫無征兆。漣漪捂臉,盡是委屈。打漣漪耳光的貴婦拍了拍手,又裝模作樣在手絹上蹭了蹭,說:“你隻知道問一位夫人好嗎?你對我視而不見嗎?我可也是這府上的側妃……”漣漪想開口申辯,可想來也無用,隻好說:“奴婢見過兩位側妃。”

兩個光鮮亮麗的女人相視一笑,平日裏沒少爭搶,可此刻二人卻是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

扇漣漪耳光的女人並不滿意,上前一步,劈頭蓋臉開始指責:“我說你這個奴婢好生不懂禮數,生就一副伺候人的麵相,卻擺出自命不凡的樣子,論出身,你斷然比不過我這位姐姐——”她用眼光掃了掃身旁另一個同樣盛氣淩人的女人,繼續攻擊說:“論容貌,你甚至比不上青樓裏隨隨便便拉出來的姑娘……可你這姿態,倒像極了大家閨秀……你是家道中落了嗎?”說罷,自顧自笑了起來,另一個剛被稱讚出身高貴的女人也跟著肆意大笑。

兩人笑彎了腰,漸漸笑累了,相互使了個眼色,準備離去。一直對漣漪言語刁難的那名婦人臨走時還不忘將先前蹭手的絹帕擲到地上,狠狠瞪了漣漪一眼,“竟然想對殿下不利……”

漣漪開始分不清痛楚的種類,它們好像都是一個滋味,可又各有側重,有的在身體上留下累累傷痕,可那不過是輕的;有的讓心千瘡百孔,那無疑是重的。然而,最可怕的卻是,有些痛讓人聲嘶力竭,卻隻能隱忍不發,它們沒有載體、沒有痕跡,蝕進骨髓裏。

扔在她麵前的絹帕上繡著一對正在戲水的鴛鴦,它們恩愛纏綿的樣子讓漣漪突然笑了起來,她想到了一個詞——荒謬絕倫。笑罷,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堅毅的神情不單單隻是倔強那麽簡單,似乎還牽出了一縷煞氣。

不遠處,靜靜地站著一個男子,鷹一般淩厲的眼神。

長沙王府。

碧玉正在翻看竹簡,她雖然並不擅長琴棋書畫,可認得字、識得書,那是梁牧夫婦手把手教給她的。她還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質樸娟秀。

“玉庶妃……”夜來氣喘籲籲地從屋外跑來。

“怎麽了?隋姐姐。”碧玉放下竹簡,問道。

“哎呀,左夫人差人送來好些錦緞、首飾,都在門外放著呢。”夜來聲音依然急促。

碧玉想了想,問,“是哪位左夫人?”

“就是宜州刺史左啟左大人的夫人……”夜來仔細解釋說。

碧玉心裏一驚,一片慌亂,聲音有些不自然起來:“左大人……左夫人……可我並不與他們相熟啊……”

“玉妃,一回生,二回熟……王側妃和鈿庶妃可都與左夫人相熟得很……”夜來笑著說,見碧玉愁容不展的樣子,又壓低聲音:“這左大人多方倚仗大王,善於鑽營……左夫人借著拜見府上眾位妾妃的名義,總捎帶一些好東西相贈……前些日子,王側妃手上那隻五彩瑪瑙鐲子聽說就是左夫人送的……還有鈿庶妃那身銀芽柳的衣服緞子聽說也是,很是漂亮獨特呢……”

“銀芽柳?”碧玉心裏又是一驚,像是在哪裏聽到過,可是一時又回想不起。

“怎麽啦?您不舒服嗎?”看到碧玉的臉色有些發白,夜來收起興致,小心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無功不受祿,何況我還不認識左夫人,憑白拿人家東西總是不好……再說,大王知道了,也要生氣的……”碧玉緩緩神色回答說。

夜來想了一下,覺得有理,點了點頭:“那這些東西奴婢先叫人送還回去。”

碧玉淡淡地笑了一下,“好,有勞隋姐姐。”

夜來又說:“這左啟左大人據說過些日子要來為大王餞行,說不準左夫人也會一並前來……這次您拒了他們的東西,想來左夫人更會找機會親自拜訪……”

碧玉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心裏愈發地亂了。

入夜,想著白日裏發生的事情,碧玉怎麽也睡不著,反複的翻身吵醒了身邊已經睡著的申屠奕,他睡眼朦朧,摟過碧玉說:“怎麽了?我在你身邊,你還不安穩?”

碧玉輕輕說:“吵到大王休息了。”

申屠奕一笑,徹底睜開眼:“不妨事。日裏用飯時我見你悶悶不樂,當時還有別的妾妃在,我便沒細問。現在看來,你是真有心事。”碧玉沒應聲,申屠奕打趣說:“不會又是吃哪位妾妃的醋了吧?”

碧玉一笑,反問道:“醋有那麽好吃麽?”

申屠奕納悶:“那你是為什麽?我們說好坦誠相對的。”

碧玉把頭埋在申屠奕懷裏,半天才說:“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說完,便將日間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個完整。

申屠奕聽了,沉思了一會兒,慢慢說:“他們夫妻二人討好我府上的人不是一次兩次,雖不能說居心叵測,可也必然別有用心……我這些妾妃私下裏受人好處,我提醒過她們多次……王淓倚仗著娘家是兗州高門士族,又生有熾兒;花鈿則憑著我對她恩寵……”說著說著,申屠奕顯得有些沮喪,“女人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她們要什麽穿的用的,我會不給?”

碧玉摟了摟他,說:“或許她們想要的不是穿的,也不是用的,而是……”,申屠奕笑了一下,心裏很明白,“我隻有一個,你們總不能把我給硬分了……”接著又說:“左啟與你家有故仇,若是讓他知道你父親就是穆良彰的話,恐怕不會就此罷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去洛陽之前,我會讓你避開他們,左夫人若是專程拜訪,你一定要借故推掉,哪怕是裝成一幅高不可攀的樣子……到了洛陽以後,更沒機會碰麵,到時你就可以放心了……左啟可舍不得宜州刺史這份肥差……”

“可我還是有些隱隱的擔心……”碧玉聲音仍舊輕輕的,“……和害怕。”

“別怕,我會保護你,還有你的雙親。”申屠奕把碧玉摟得更緊些,嘴裏吐出的氣息溫暖清新。

“我想去看看他們,臨去洛陽之前。”碧玉輕輕閉上眼睛,好像要睡著了。

“好。”申屠奕吻了吻她的眉眼。

洛陽郊外一座宅院。

“玉兒,這次你若隨長沙王殿下去了洛陽,不知何時……”阮氏話沒說完,眼淚就止不住先淌了下來。

梁牧眼眶也濕潤了,可還是故作輕鬆說:“碧玉去洛陽隻會過得更好。大王一直就沒虧待她,她理應跟著大王,天涯海角都應該……”

碧玉看著父親,微微一笑,眼淚卻也不聽使喚:“父親,我本想讓你和母親同去洛陽,可……洛陽是個是非之地,人多眼雜……還是這長沙城郊好……當然,清遠山更好……”

梁牧和阮氏對望了一下,都聽出碧玉話中有話。

碧玉開口:“父親和母親的往事我無意中都知道了……過去之心不可存……父親和母親都要多保重,避開紛擾,清清靜靜、開開心心過日子……”

梁牧歎了口氣,語氣沉重:“玉兒,我們的事情想來令你憂心了……天命難違,很多事情都是天意,我們順其自然就好。”

阮氏拉了梁牧一把,“玉兒,你放心好了,我們會照顧好自己……你父親還是那個不怕死的獵戶,我還是那個山間織布的村婦……我們那麽不起眼,誰也不會生疑的。”

碧玉會心一笑,母親的話像是提醒了她,原來第一次聽到“銀芽柳”這個詞是從母親那裏,那時她與呂嘉樂久別重逢……

“娘親,你織的這匹緞子好漂亮啊,又細又軟,亮得閃眼……隻是這是什麽圖案啊?我以前怎麽從來沒見娘織過……”

“是銀芽柳,玉兒。”阮氏聲音細柔,“一位不知名的貴夫人指名要的……

……

碧玉耳邊清楚地響起當初與母親的對話。

她裝作順口提起:“母親,我記得您曾經織過一匹銀芽柳圖案的緞子,您說是一位貴婦要的,您可還記得是哪位夫人嗎?”

阮氏如墜雲裏霧裏,她驚訝地問:“怎麽突然打聽起這來?”

碧玉笑了笑,刻意將語氣放淡:“想著母親紡的布美,織出的牡丹芍藥簡直能招來蝴蝶……前些日子見王府上一位姐姐穿了一身銀芽柳的衣裙,高雅脫俗,就在心裏暗想,會不會恰巧正是母親您的手藝?”

阮氏笑了,聲音依舊細柔:“你若問起別的,我還真記不清了,可說到銀芽柳,母親還真就織過那一匹……用的是十分名貴的會稽絲,再加上通經斷緯的織法,著實費工夫……當時母親心裏也有疑惑,這銀芽柳甚少有人會選做花色,一般人穿了不好看,花色太單調……可當時那位夫人指定就要它……我沒見過那位夫人本人,是她的丫鬟在集市上找的我……還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或許都不是郡裏的……”

碧玉心裏清楚了個大概,微微點了點頭:“母親以後不用那麽操勞了。”

梁牧在一旁插不上嘴,這會兒忙說:“好了,好了,女兒就要去洛陽了,說什麽也得給女兒做頓好吃的……玉兒,你想吃什麽?最喜歡的鯉魚蓴羹?”

碧玉母女都笑了。

……臨別的時候,梁牧輕聲對女兒說:“碧玉,你走後,我和你母親還是回清遠山去……也方便照應嘉樂的母親……”

“嬸嬸怎樣?”碧玉忙問。

“哎——”,梁牧歎氣,“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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