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23章 利器無刃 暗傷漸生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299

長安。河間王申屠甬府。

申屠甬正拊掌大笑,微微浮腫的眼泡如同長久沉湎在美夢中剛剛才蘇醒的樣子。眉毛仍舊少得可憐,卻又黑的發亮。

張瓘不緊不慢地說:“這次大王首倡大義,征討趙王,居功至偉,卻辭卻大權,折回封地。大王此舉高風亮節,朝堂內外讚譽聲一片。相較之下,四殿下成都王大權在握,挾天子以令諸侯,難免遭人鄙薄。”

申屠甬心裏不禁飄飄然,但他還是努力地說服自己要沉下來,於是收斂起笑臉,擺出一副深謀遠慮的姿態:“張將軍,若是此時我們放出風聲去,坊間四下流傳開來‘成都王有個妹妹,還是同母異父的’……申屠鷹必然名聲掃地,連他的皇家血統勢必也要令人懷疑幾分……我派人打聽過了,當年她母親楊美人被逐出宮去,沈淑儀找的理由正是與禁軍將領私通……”

張瓘邊笑邊擺手,語氣不冷不熱:“大王還是太心急了……這件事情雖是事實,可時隔多年,能證實此事的人所剩無幾……成都王行事狠辣,已將侍奉他長大的所有舍人全部秘密處死……現在恐怕隻有山儼度一個人能說清楚真相,可是他恐怕到死也會守著這個秘密……成都王雖然暫時受製於我們,但真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他定會翻臉不認人……他現在唯一顧慮的是,我們手上會不會有不利於他的證據……我拿話噎著他、懸著他,打的是心理戰,他雖有所猜疑,可輕易不會冒這個險……”

“那該怎麽辦?這麽好的把柄,正好大做文章……若是棄之不用,豈不是大為可惜?”申屠甬頗有城府的表情很快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沮喪、失望和輕度的不滿。

張瓘扯著嗓子笑了一聲,短促怪異,“用來釣魚的誘餌當然不能閑置,相反應該用來釣更大的魚……凡事都有時機,講火候,切不可操之過急,以免把一盤好棋給走臭了……我們若是把成都王逼得太緊,他摒棄前嫌,跟長沙王申屠奕結盟,豈不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長沙王可是他三哥,同為宗室嫡係……”

“那我們該怎麽辦?早知事情如此棘手,我當初就不該離開洛陽,那裏畢竟是權力中樞……現在可好,鞭長莫及,成都王遲早擺脫我們的掌控,到時候,還談什麽遙製朝政?我們可是籌碼盡失啊……”申屠甬懊惱不已。

張瓘並不著急,也不顧及申屠甬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依舊慢悠悠地說:“大王不必憂心。我早有對策應對。”

“張瓘啊,張瓘,你是成心看我坐立不安,擔著心嗎?”申屠甬差點發怒,可立馬聲調又平緩了很多,“還不速速說來?”

張瓘走到申屠甬身邊,嘶啞著聲音低低地說:“我會在申屠鷹身旁安置一個眼線——那是一把沒有刃的刀,被殺之人將會格外痛苦。”

申屠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久久不能合上。張瓘的語氣和神色讓他的後背禁不住冷汗直冒。

山儼度宅。

“爹爹,你又在悟道呢?”山綺夢腳步很輕,如同一溜煙兒似的。若有所思的山儼度察覺到時,綺夢已經在他身後了。“你這丫頭,躡手躡腳的,又闖禍了?”山儼度並不回頭,氣定神閑地說,“再說‘道’哪是悟出來的?丫頭。”

“我哪有?聽爹爹這口氣,好像我經常惹是生非似的。”綺夢輕聲嘀咕,卻不是真委屈。

“還說呢,一個大姑娘家,上次留了一封信就偷偷跑了,還跑那麽遠……你不知道會讓爹爹坐立不安嗎?”

“爹爹才不會呢,”綺夢反駁說,“爹爹一向最是豁達明朗,心中無欲無求,跟個老神仙似的,才不會有凡人那些猜忌忐忑、患得患失呢?”

“看來你對爹爹的成見和誤解都不小哇,”山儼度起身道,“爹爹不過是一俗人而已,你怎麽也學那些人不明就裏,整些天花亂墜的恭維之詞……我心裏很清楚,我哪裏是什麽世外高人……我是懶惰而已,受不得案牘勞形的拘束……又愛抱琴行吟、大醉不醒,口出狂言、引人憎惡……這才老老實實做起閑人,還遠不到大隱隱於世的境界。”

綺夢輕輕一笑,眼底生出光彩來,“這麽說爹爹是‘偽君子’?”

山儼度並不生氣,哈哈一笑,“在你眼裏,世上也就一個溫潤君子。”

綺夢裝糊塗,“我眼裏可沒有什麽君子,眾人皆為利益勞心勞力,許多備受推崇的名家義士,也隻是欺世盜名而已,平日裏妙語連篇、錦上添花,可真到關係個人榮辱、社稷安危之際,全都作壁上觀,隨風而倒……”

“綺夢,你這些言論想必是在洛陽受了人影響吧,這個嘉樂啊……”山儼度的語氣裏不無憂患。他年少時縱情山水、放浪形骸,年長後與鬆竹為伴,以恬淡為味,可多年來的消極避世,卻仍無法擺脫世俗羈絆。在世人眼光交織而成的羅網中,根本無人幸免。山儼度明明已經遠離仕途,無奈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撫琴嘯歌、高雅孤傲之餘,他的心遊蕩在蒼生萬物之間,時常萬念俱灰。

綺夢坦然應聲:“爹爹為什麽硬要舉薦嘉樂做官?”

山儼度並不回答她的問題,相反問道:“這聲‘嘉樂’聽上去叫得很自然,給爹爹說說,你是怎麽打動那個執拗小子的?”

綺夢故弄玄虛道:“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山儼度笑聲悠長,眯著眼又說:“人生無常,深於情者往往設身處地、推己及物,嘉樂與你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心意交融是自然而然。”

綺夢臉上幾分得意,幾分羞澀,岔開話題說:“爹爹,你想知道我最近又有什麽新菜式嗎?”

山儼度故作好奇。

“是池塘蓮花,”綺夢笑容淌蜜,“用草魚、蓮子、荷葉做的。”

“嗯,聽上去不錯。”山儼度輕輕點頭,精神矍鑠,眉目傳神,雖皺紋深刻如刀琢,仍依稀可見多年前卓爾不群的風采。

“嚐上去更不錯,品相還好。”綺夢自信滿滿,神色飛揚。

“看來爹爹又有口福了。”

“就等爹爹這句客套話,我都準備好了,在庖屋呢。”綺夢調皮一笑,“女兒這就去端來。”

看著綺夢輕快活潑的身影,山儼度麵色漸漸淡了下來,先前的愉悅之情幻化成了深深的哀愁。

雲煙一樣的哀愁,飄渺無邊,卻滲進五髒六腑。

“雲煙……”山儼度在心中默念道。

他閉上眼,心緒卻飛的更遠。

此時的長沙王府。

碧玉依偎在申屠奕懷裏,申屠奕一隻手輕輕環住她,另一隻手去拿案上的文書,輕聲說道:“你是故意來打擾我辦公事的嗎?”

“當然不是。”碧玉衝口而出。

“那你就是有事?”

“也不是。”

“那你就是沒事?”

“更不是。”

申屠奕直犯納悶,索性放下手中的文書,直直地盯著碧玉的眼睛。

“今天我本是去看王妃姐姐的,可是她不見我,我最近去了好幾次,她都不見我,我雖然不知是怎麽回事,可我知道王妃姐姐肯定不是器量狹小的人……路過這絳霄閣,我想著兩天沒見著你了,就……”碧玉慢慢解釋道。

“那你就是想我了,”申屠奕笑笑,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卻不失溫柔,“你啊,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的,這兩天我太忙了……準備去洛陽之前,郡國內很多事情需要處理……”

碧玉從剛才一進門就察覺到申屠奕臉色不對勁兒,現在看他笑了,心裏踏實了許多。她把臉貼在申屠懷裏,靜靜地不說話。

申屠奕想了想,以為她是因為求見王妃被拒絕而心生委屈,遂說道:“書婉平日連我也不怎麽見……你別放到心上去,她這人身子弱,好清靜。”碧玉聽得他的語氣裏既有無奈,又有心酸,不由得心裏輕輕一抖,像是有東西溢灑了出來,細細咀嚼,竟微有酸意。她從申屠奕懷裏坐起,漫不經心地看著前方。

申屠奕不知她在看什麽,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可那裏除了緊閉的兩扇門外,再無其他。申屠奕頓時明白了幾分,一把又擁過碧玉去,這次聲音溫柔得讓人發麻,“我的小狐狸,學會吃醋了麽?偷偷告訴我,醋好吃麽?”末了,見碧玉仍不吭聲,重重歎了一口氣,“碧玉,這府上任何女人你都可以找到理由去吃醋,可王妃,你全然不用……我們本來是很熟悉的人,可現在變成了陌生人,我們的關係名存實亡、沒有意義……”

碧玉驚,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到王府雖日子還不長,可她陸續也見到了很多人,包括一些申屠奕的屬官,比如秦墨,更多的則是一些無法回避、碧玉也沒想過躲避的府內女眷,比如申屠奕長子申屠鈞之母側妃齊瀾、申屠奕次子申屠熾之母側妃王淓。碧玉自認為不是一個小氣善妒的女人,內心一直盛著滿滿的知足,申屠奕的妻妾大都十分賢德溫順,因此碧玉跟她們的相處格外簡單,簡單到有時候申屠奕問起,她都心不在焉,東看西看,說起別的來,因為在她看來,實在是不值一提。

可這回申屠奕無意之間提及王妃李書婉的神態和語調讓碧玉顯得尤為局促不安,他叫“書婉”叫的那麽親切自然,可又刻意強調他們之間現在很陌生,擁有的隻是一種毫無意義的關係。這讓碧玉愈發木然地看著前方。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對申屠奕的在意是無法掌控和調整的,甚至根本都不由得自己揣度——若是有揣度、丈量、掌控、調整的心思,倒不如豁出心去,愛他愛到天翻地覆。這樣想著,碧玉的眼眶竟然濕潤了。

申屠奕急了,緊緊摟住碧玉,可又不知從何處開始安慰,隻好哄著她、逗著她,他吻了又吻碧玉已有淚意的眼角,情真意切地說,“我不知道我說錯什麽了,做錯什麽了,但是害你傷心了,就一定是我不對……我兩天沒去看你,真是公務繁忙,我也想的是早點忙完去見你……昨晚夜深了,我在這閣裏看著你屋子的方向,那裏燈都滅了,一片黑,我想你正睡得安然,心裏頓時別提多愜意……”

碧玉看著他,百感交集。昨晚夜深的時候,應該正是自己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時候。那時的她想起身點亮燭火,卻被床頭的案幾絆倒,摔痛了手……可早上起床一看,手上的瘀傷全散了,嬌嫩如初,一點兒沒有受過傷的跡象顯出。於是,她用另一隻手猛地按了一下,卻疼得差點掉下眼淚。原來有些傷真是看不見的,它就那麽無聲無息地來了,時間或長或短,不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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