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16章 綆短汲深 利鎖名韁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5835

洛陽城內。

呂嘉樂獨坐書案前,眉頭緊鎖,自從上次綺夢說出他愛皺眉的特點後,嘉樂就在盡力克服,他不想自己總給人一種滿腹心事、無病呻吟的印象,可是他逐漸發現許多看上去重大深遠的事情轉瞬即變,一些微小的習慣卻始終如影相隨。他連皺眉這麽簡單的動作都無法掌控,更不用說,洛陽城內那些風起雲湧。

他深感自身力量微薄,所思所想無拘無束,一到現實麵前就處處碰壁,頭破血流卻摸不到傷口。雖然這一切與他事先的預想如出一轍,可與日俱增的那份無力感來勢洶洶,竟像一種無聲的諷刺和嘲弄住進了他的心裏,他無法擺脫隻好任由它縱橫恣肆。

呂嘉樂清楚地記得那個霧蒙蒙的早晨,寒氣還未完全褪下,空氣裏充斥著血腥的味道,洛陽的刑場上剛剛上演了一場漫長而又殘酷的屠殺。

右衛將軍陳哲告訴他,趙王及家眷被斬首,其部眾等千餘人全被夷滅三族。

嘉樂大驚,隨即是抑製不住的憤怒,“得勢者難道連老人和小孩兒也不放過嗎?”陳哲拍了拍他的肩膀,無可奈何地說:“成王敗寇,誰都會想著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嘉樂仰頭長歎,眼前浮現出一出又一出的人間慘劇,白發老母、幼稚孩童、青蔥少年、豆蔻女子……統統在瞬間身首異處,屍體堆積如山,頭顱四處滾動,一片哀嚎悲慟之聲……他們從未參與過野心家的陰謀,甚至有些人連野心家的樣貌都無從得知,卻無端地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嘉樂恨恨地說:“得勢者難道不懂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嗎?為什麽非要趕盡殺絕?在他們眼裏人命真的就這麽輕如草芥嗎?他們不怕遭到報應嗎?”在陳哲聽來,這是絕對的文人學士的邏輯,他們遠離硝煙戰場,活在書堆中,看慣了曆史中的陽春白雪,骨子裏全是才子佳人的浪漫,他們很難明白戰爭的殘酷,那是獵物與弓箭的周旋,是虎和狼的對決,任何的悲憫之心都會把自己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所以陳哲隻是淡然一笑,他吩咐下人拿酒,又把氣焰正盛的呂嘉樂拉到座椅上按住,“呂大人不要激動,我等人微言輕,局勢不由得我們定奪,做好分內之事就已問心無愧。”

呂嘉樂顯然無心飲酒,起身便要走,陳哲喝住了他:“呂嘉樂,你要去做什麽?”嘉樂平複了一下心情,意識到自己失了禮數,欠身道:“卑職一時激憤,還請將軍見諒。”陳哲並不是真生氣,他不無憂慮地對嘉樂說:“長沙王殿下想保薦你做著作郎,一方麵是出於對你的許諾,雖然你並不認同這個許諾,但是殿下硬是當了真;另一方麵,你品性忠正,立場堅決,是個好人選,不過……”陳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自作主張替你回絕了,史官不是那麽好當,依照你的性格,眼睛裏容不得沙子,我擔心你借古諷今把天捅出個窟窿,沒法收場。”

呂嘉樂突然有些感動,陳哲能設身處為他著想,已然超越了將軍與屬官之間的上下級別關係,變成了一種朋友間的情誼。嘉樂一向欠缺表達敬意、愛意、心意、謝意之類的詞匯,此刻隻好簡單地回了一句,“多謝陳將軍。”內心卻是對自己諸多指責。

陳哲自然不會在意,他說:“我想了想,覺得太常博士更合適你一些,你滿腹才華,在我屋簷下,實屬屈才。”

嘉樂更是不知說什麽好,他仔細掂量了一下,終究還是重複了前一句話,“多謝陳將軍。”陳哲笑了笑,便招呼嘉樂喝酒。呂嘉樂酒量並不好,喝著喝著就有些醉了,他怕醉酒說胡話,失了體麵和禮節,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一言不發。

和這樣的人喝酒顯然無趣,不過陳哲不這麽想,他是一個自幼習武的人,整天擺弄的都是真刀真槍,可他心裏認了兩個文弱書生做朋友,一個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桀驁不馴的山儼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時而滔滔不絕、時而緘默木訥的呂嘉樂。他覺得這兩人都很可愛,想到自己做的這個形容,陳哲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罷,一些往事開始在頭腦中重現……

申屠奕沒想到會在皇宮裏遇到呂嘉樂。不過事後想想也絲毫不為怪,自己舉薦了呂嘉樂做了太常博士,他自然經常會出現在宮裏;而自己,窩著一肚子火從皇帝哥哥那裏出來,四弟成都王申屠鷹的做派儼然才是真正的皇帝,他與申屠鷹本就猶如圓鑿方枘,格格不入,兄弟見麵卻又免不了虛情假意寒暄一番。

申屠奕越想越上火,呂嘉樂的出現硬是把他給點著了。

當時,呂嘉樂跟幾個太學堂學士在一起,不知在爭辯什麽,隻聽得他義正言辭,像是在批駁什麽,“……‘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相怯如雞’……這樣的察舉製度形同虛設,選人授官、人品評判全由州郡中正官說了算,寒門子弟難入權貴法眼,‘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高門士族子弟不論品性才學靠出身便能高官厚祿,卻飽食終日、屍位素餐,上逆天理、下違民心……”

申屠奕無端地憤怒了,厲聲道:“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竟敢在皇宮裏妄言朝政。”

眾人驚嚇萬分,紛紛叩伏於地。

一名太學士膽戰心驚,顫著音答話,“見過長沙王殿下。”頭低的恨不能躲進牆縫裏。其他幾名學士也禁不住哆嗦起來。

“長沙王?”呂嘉樂心頭一驚,抬頭望去,正碰上申屠奕怒氣衝天的眼神,果然年輕氣盛、狂妄專橫,嘉樂暗想,不由得為碧玉捏了一把冷汗:這樣的人巧取豪奪的事情還能少幹嗎?

申屠奕見竟然有人敢直視他,神色從容還略帶鄙薄,仔細一看,正是剛才那名大放厥詞、輕狂放肆的青年男子,怒不可遏道:“你是誰?皇城裏這等言辭,難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膽。你活膩了不成?”

呂嘉樂正要言語,可轉念一想,自己這個官位還是眼前這個威風八麵的人舉薦的,自己剛才正好又是在批駁官員的察舉製度,不禁尷尬萬分。

身旁一個太學士以為呂嘉樂被嚇住了,生怕自己受到牽連,忙回話說:“回稟殿下,此人是太常博士呂嘉樂。”

“呂嘉樂?” 申屠奕眉一擰,不由得提高了嗓音,暗想:這家夥就是呂嘉樂?碧玉心心念念的就是這個人?我舉薦他當了官,他倒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變著戲法罵我,真是虛偽之人,碧玉怎麽能對他一往情深?

見申屠奕臉色劇變,在場的幾個太學士一度以為呂嘉樂今天必死無疑。誰知,申屠奕神色一緩,變得客氣起來,“呂博士請起。其餘人等退下。”

呂嘉樂謝過,起身。

隻剩下他二人,兩人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申屠奕打破僵局,說:“呂博士似乎對這個世道頗為不滿?隻是說話也太不分場合了,幸好是落在了我耳朵裏。”

呂嘉樂未曾多想,一本正經地說:“這個世道顛倒黑白、混淆視聽的事情實在不勝枚舉,雖說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可局勢動蕩、變幻莫測,一些人的夢想卻成為另一些人實現夢想的絆腳石,往往還沒看清對手,就已經輸在了起點……人心本混濁如泥,難免被欲望攪得天翻地覆,想要一切沉寂歸零,不知又要經曆多少雨雪風霜?哪有什麽真正如意的事情可言?”

申屠奕將呂嘉樂上下打量了一番,發現這個男子的外表和言談一樣脫俗,均沾染了一種傲然而立的氣息。可他年紀輕輕,擺出一副居高臨下卻生無可歡的姿態,未免有些讓人敬而遠之甚至心生厭惡。申屠奕雖這樣想著,麵上還是笑了笑,說:“呂嘉樂,你是想著澄清天下嗎?”

呂嘉樂搖頭,“殿下,這天下其實無須澄清,因為每個人都生活在羈絆之中,作繭自縛卻甘之如飴,每個人都認為天下渾濁不堪,唯有自己高風亮節,殊不知,天下本無一物,最是純淨無暇。”

“那你為什麽要做官?”申屠奕眯著眼追問。

“想來也是作繭自縛。”呂嘉樂笑了一下,略帶苦澀。

申屠奕卻大笑起來,回了一句,“作繭自縛也好過飛蛾撲火。”

呂嘉樂一愣。申屠奕接著說:“你們這些讀書人,一麵雍容瀟灑、自視甚高,另一麵矛盾糾結、萬感交集,眼裏是風雨如晦,心裏卻期望風清弊絕,你們的心裏若是真安寧了,這個世道也就真太平了。我們這些人打打殺殺,總在你們的指責怒罵中,可你們真以為滄海橫流,烽煙四起之際,僅靠唇槍舌戰就能救萬民於水火?‘猿鶴蟲沙同歸盡,戰場不見將士回’……”說罷,一聲長歎,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我會盡力娶到碧玉。”

留下呂嘉樂一人,悵然、挫敗、失落、迷惘、疑惑……竟蜂擁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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