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劍瀾思忖了好一會兒,道:“自武後掌權以來,即便是她親生的兒都不曾放過,‘種瓜黃台下,瓜熟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這黃瓜台辭傳遍天下,李氏宗族備受屠戮,枝凋零,雖有幸存,但恐怕大多已經噤若寒蟬,像唐兄一樣幼年便敢頂撞今上還能活到今天的倒也極為罕見。隻是若無跡象,我斷不會隨意猜測,唐兄能保兄弟之,沒有同你一樣,暗籌謀試圖倒武興李之人麽?”
唐慕點點頭道:“林公所言不無道理,但是我父輩這一代實在是備受摧殘,有的人僥幸未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之前李氏舉事不利,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行事不密,被我祖母搶先下手,問罪株連了一大批人。因此此次我不敢輕易與我弟兄之間多做透露,自然也不能輕易打聽些什麽,但據我對他們素來的脾性卻十分了解。”說到這裏他苦笑一聲道:“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有的膽小懦弱,有的寄情詩書,有的甚至上書我祖母,求到苦寒之地,以避猜忌,他們……恐怕是嚇怕了吧。”
林劍瀾道:“主帥懦弱,或許周邊有能人誌士襄助,可會有被人慫恿操縱之可能?今上雖老,卻不糊塗,做事也頗為絕決,若另有一方,也以此為目的,雖然手段不同,但若被我們從壞了他們的事情,恐怕兩方便都頗為不利,再掀一輪席卷李姓的風暴都有可能,更別提再遇良機。”
唐慕道:“太湖這事情,行事風格與我所知的任何一位堂兄弟都不一樣,但說實話我也並不敢擔保,既然林公這般言講,我打探一番就是。”又遲疑了一下方道:“林公,這事情聽你這樣鄭重的一問,我竟恍惚覺得與當年徐公起事一樣。”
林劍瀾一怔,暗道:“韋素心不正是等了十幾年才等到這次良機麽,若說他要重演當年的事情倒也不假。可聽唐慕的戰報,那裏的百姓實在太過無辜,現在隻要找出他到底為了哪位宗室效力,讓唐慕前去遊說,或許可免除一場戰亂。”想到此一笑道:“唐兄想的太多了,當年若有唐兄這般人物,何須外人抱不平?”
卻聽外麵一陣輕微的說話聲,聽仆從輕聲道:“陸姑娘請止步,王爺與林公在內密談。”
唐慕急忙道:“不妨試,談完了,請陸姑娘進來。”
門口人影一閃,陸蔓走了進來,見二人臉色雖故意放鬆,氣氛卻是改變不了的沉重,唐慕道:“不知林公接下來要去何處,我是要回長安,一來處理江南軍情,二來丐幫有些事情也要安置一下,若是兩位不嫌棄,與在下同行如何?一路上還想再與林公深談。”
林公聽他提起丐幫,暗道:“說起丐幫,恐怕杭州分舵的精銳便是他調走的,隻是不知調往了何處。他雖說不會做對不起丐幫兄弟之事,然而山雨欲來風滿樓,現在的滿口應承及不上片刻的風雲突變。罷了罷了,以他身份,肯做這個應承便已給足了麵,何必再多求。”
唐慕見他沉吟不語,便望向陸蔓,卻見陸蔓仍是同昨晚一樣,看著林劍瀾,心不禁一陣悒鬱,聽林劍瀾道:“我還要去洛陽找一個人詢問些事情,我托唐兄打探之事,最好能快些告訴我,然後我便要啟程去往江南,再探一次太湖義軍。”
唐慕動容道:“其實這些事情本與林公並無太大關係,在下也知道禦寇司近年所為使得江湖人對祖母憤恨不已,但凡為朝廷做事都會頗為江湖人不恥,林公肯不顧江湖名聲反而相助在下,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林劍瀾淡然一笑道:“我哪裏有什麽江湖名聲,我義父把我帶了出來,若是沒有他,綠林人哪個又認識我。”
陸蔓瞧了一眼林劍瀾,低聲道:“那我們也在此與王爺告辭了,聽聞我母親在白馬寺找到了我爹,正在洛陽附近,我們便與林公同行了。”
唐慕黯然道:“蔓姑娘不必和我這樣客氣,既然如此,在下謹祝你們幾位一路順風了,車馬俱已備好,我也吩咐過了。”
五人出了三原府衙,見果然有一輛氣派的馬車停在門口,內裏甚是寬敞,知道再做謙讓也是矯情,他一個堂堂的臨淄王這輛馬車本算不了什麽,便先後登了車,聽那駕車的仆役起手一個響鞭,馬蹄聲響,車輪轆轆的向前滾動而去。唐慕方歎了口氣,道:“立刻讓人快馬回府,備幾份送給其他幾王的厚禮,預備馬車,準備回長安!”那侍從應了一聲剛要離去,卻聽唐慕又遲疑道:“王妃久行,怕太過勞累身體有什麽不適,再讓人去請禦醫,給王妃瞧一瞧,跟他說該開的藥有什麽難以入手的品種,盡管和我說,我去向宮裏頭要。”
車內五人,除卻年小俠年幼,其他四人的心情卻俱都隨著馬車顛簸而起伏不平,白宗平更是麵色陰沉,他連日陪著陸蔓東奔西跑,昨夜睡得甚早,起夜之時卻見林劍瀾從陸蔓房出來,心頓時妒火燒,此刻這讓他恨不得撕成一片片的人卻一臉無事的坐在對麵,或看著窗外,或低聲與年小俠交談,陸蔓的目光卻一直落在他的臉上,待到林劍瀾回頭,卻又急忙將眼光調開。看這打小師兄弟誰都不放在眼的師妹,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的態度不同別人,做什麽事情也是先想到要自己陪著,此刻竟對一個外人動了情,不由白宗平心酸楚憤恨之至。
林劍瀾卻絲毫不曾在意,他心隻盼快些到了洛陽,對他來說時間過的實在太慢,然而對陸蔓來說卻是太快,隨著光線漸漸從車簾漂移偏斜,轉眼間再望向外麵,已能看到洛陽城的城牆依稀模糊的城牆高聳在平原之上。
下得車來,年小俠肚已不爭氣的發出一串響聲,林劍瀾不由一笑,抬眼卻見陸蔓滿眼哀愁,再也笑不出來,走上前去,道:“蔓姐姐,曾聽你說過伯母當年如何的風化絕代,令尊也應該是一個極有意思的人,可惜我還有事,不能陪你前去拜見,若這邊事情已了,定會快馬趕往白馬寺,好歹要見一見幹爹幹娘。”
陸蔓不由笑道:“哪個認你做幹兒?既然如此,你入住在何處,我們從白馬寺出來再來找你便是。”
林劍瀾笑道:“我沒有什麽固定的地方,一般都是入門長街的第一家客棧,隻是哪敢勞動兩位前輩來看我,這樣也太顯得我無禮了。”
陸蔓見馬望和白宗平已經隱隱露出焦急之色,不能再多說,隻得道:“到時候再說吧,告辭了。”
林劍瀾又向馬望和白宗平一揖,方拉著年小俠飛身入城,見他輕身步法倒有有了點根基,不由微笑點頭,頗有讚許之意,年小俠本就想展露展露在白雲山上所學,格外的賣力,隻是年紀太小,到了城門口,小臉已經累得通紅。林劍瀾不禁揉了揉他的腦袋,將他抱起,想到陸蔓方才之言,便走到看到的第一家客棧住了進去,雖然店麵不大,倒也幹淨整潔,和年小俠要了兩碗雞絲涼麵,一碟牛肉,先填飽了肚,方又照顧他洗漱睡好,忙碌完竟已過了兩個時辰。
看年小俠發出均勻沉穩的呼吸聲,林劍瀾才推開房門漫步走了出去,這客棧規模不大,也沒起幾層的樓房,隻是裏麵三麵客房包圍著一個小天井,窗下花草也不是什麽名貴品種,大多是常見的大蔥花掃帚梅之流,也沒有什麽香氣。他執意要重回洛陽,本有兩個打算,一是去找韋素心核實心所想,二便是去見林龍青,然而一時之間卻什麽都沒發做到,心這許多的疑問,卻不知怎樣出口向韋素心詢問,即便心一萬個不想,成大夫恐怕有成就是韋素心的手下,難道自己就是為了要驗證這希冀的一點點不可能?本該一回來就去找林龍青,然而恰恰又是因為這個,實在無法與林龍青開口,隻得先住下再做打算。
正為難間,卻覺這小小的天井之內似乎有一陣風聲,一回頭已是一陣銳利掌風襲來,急忙向後一翻,腳蹬在身後房屋牆壁之上借力前躍,回頭再看,不由心怒火燒,道:“好久未見了,昔日匡義幫人人尊崇的元老,如今怎麽做起了偷偷摸摸的行當!”
那偷襲之人正是成大夫,林劍瀾怎麽也沒想到他竟會出麵偷襲自己,見他對這番諷刺之言也不惱怒,緩緩從腰間掏出兩柄長鉤來,卻見林劍瀾雙掌緩緩做了個起勢,正是乾元掌的模樣,麵上已經不見了怒容,平靜如水,心暗驚他回複情緒如此之快,嘴上卻道:“仍是林龍青那廝的看家招式麽?你倒沒什麽進境,還拿這一套哄老夫!”說罷揮舞著雙鉤揉身而上,林劍瀾凝神不動,卻見他快要近身之時雙鉤合在左手反手向自己左手鉤來,右掌箕張挾著一陣陰冷掌風迎頭而下,看似普通卻如同將人鎖死一般,林劍瀾心怒道:“究竟為何非要置我於死地,竟這般歹毒。”左袖一抖,平日一直帶著的那兩截短劍透袖而出落在他手裏,“鏜”的一聲已代替了他的左腕被鉤鉤住,右手則抬手直向對方肉掌對去。
一陣撞擊聲後二人均是連連後退幾步,成大夫隻覺得執鉤的左手經方才與那看不清楚形狀的鐵器碰撞之後已經被震的酸麻,右掌也是極為難受,心肺間一陣震蕩,聽林劍瀾道:“究竟是不是哄你,這下可清楚了麽?”
成大夫陰惻惻笑道:“敢與我對掌,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麽?”心卻再也不敢小覷,變了鉤法,卻是大開大合,看來竟是與刀法融為一路,偏偏鉤頭卻要讓人多分心顧忌。
林劍瀾也將兩截斷劍分執兩手,雖然對著對方長鉤百般的不便,然而匆忙之下沒有隨身可用的兵刃,竟仍是要借助這“不爭氣”的長劍,也屬無奈。成大夫陰冷內力不斷從兵刃之上透過來,不多時林劍瀾心卻暗自歎道:“成大夫也枉費這許多年,恐怕秦天雄是假愚笨,他卻是假聰明了,始終運招這般死板小心。”想到此欺身而上,一寸短一寸險他不是不知,然而若是總維持著幾尺長也無法快速製敵。
成大夫見眼前之人身形飛揚跳脫,所用身法似乎是東流雲步,卻又有所不同,四周牆壁山石在他腳下如履平地,又可從借力,似乎是極自然的事情,而今忽的欺身而上,手兩物才看清楚,原來是兩截短劍,卻也不想他攻來,隻是自己將兩截短劍放在鉤環,似乎沾在了鉤上,一陣陣滯重的感覺從雙手傳至雙臂,卻怎樣都甩不開來。
鉤法本應遠放,收回方有威力,此刻竟被這兩把破劍弄的束手束腳,不是鉤鉤住了劍,反而是被這劍鉤住了鉤。更讓成大夫氣悶的是林劍瀾整個人也如同沾在了眼前一般,步法身法無不與自己相同,隻恨再無第三隻手當胸給他一掌。
二人如此這般纏鬥了數十招,成大夫雙臂愈發沉重,想想應也快到了時間,右手鉤忽的撒手,一掌迅雷不及掩耳的擊去,二人距離這般近,成大夫隻料林劍瀾躲也躲不開這全力的一擊,卻覺手感有恙,隨即兩聲金鐵之聲,低頭看去,見林劍瀾竟也用掌再次相對,那斷劍和鉤則墜落地上。
正愕然間,一陣掌力洶湧而來,林劍瀾那張年輕臉孔慢慢逼近,輕輕道:“成大夫如此健忘,我這身內力拜你所賜,冷熱全收,比你更陰冷的功夫我都見過,豈會被你剛才那股透掌而侵的陰寒掌力傷到心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