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頭上,伊蘭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視訊請求。她起先沒接,緊跟著對方來了一條文字信息:佟小姐,我是倫理道德局的法律顧問,敝姓聞。
伊蘭略皺了眉,接起來問道:“聞先生,請問有事嗎?”
這位聞先生就是上次伊蘭去圖朵主星簽署自願放棄協議時陪在一邊的法律顧問。他先和伊蘭打了招呼,接著說道:“佟小姐,你上次簽署了關於對你親生母親財產繼承權的自願放棄協議,由於聯盟公民對其自身財產的日後歸屬享有先天知情權,倫理道德局已按正常工作流程通知你親生母親,她已完全知悉你的意願。”他停了一下,讓伊蘭有時間消化他的話。
伊蘭沉默片刻,然後問道:“她知道我的情況?”
聞先生搖搖頭,說道:“鑒於她並沒有在你十八歲之前向孤兒院簽署直係血親領回協議的事實,在法律上她無權得知另一個成年人的**信息。我們不能將你的名字或者其他情況透露給她,隻是將你放棄財產繼承權的意願按法律流程通知她。”
伊蘭微微點頭,聽著聞先生繼續說道:“你親生母親知悉你的意願後,委托倫理道德局捐贈一筆款項給你的孤兒院,並且注明你是這筆款項的唯一全權所有人。”
伊蘭皺緊了眉頭:“什麽意思?”
聞先生說道:“我必須要向你解釋清楚唯一全權所有人的法律內涵。也就是說,你擁有對這筆款項的一qiē財產權利,它就是你的私人財產,不可侵犯。你可以自由使用支配這筆款項,包括放棄捐贈、另作安排。隻有你同意之後,捐贈才會成立。”
“可以退還給她嗎?”伊蘭問道。
“不可以,每個聯盟公民都擁有支配自己財產的權利,包括有條件捐贈,我們不能阻止她行使權利。”
“那聯盟法律就允許一個公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隨隨便便什麽人指定為那什麽所有人?”伊蘭一下子怒氣橫生。
聞先生頓了一下說道:“聯盟法律規定,在捐贈過程中,作為被指定和被信任的捐贈款項執行者,其中就包括唯一全權所有人,每個聯盟公民都有配合的應盡義務。”
伊蘭真想罵人,一堆爛屎砸中頭。她作了個深呼吸,然後盡量平緩著語調問道:“我該怎麽做?”
“我們首先需要知道你對這筆款項的支配意願。你可以慎重考慮一下,款項數額很大,共計三百萬星幣。”
伊蘭愣了一下,三百萬星幣是什麽概念?她頭一年入學時為了將學費減免到兩千五百星幣,坐臥不寧忐忑了兩個月等學校的回複,隻帶了兩身換洗衣服去學校,每天晚上去餐廳上班,不得不買了二手懸浮車後幾乎身無分文,日夜焦急地盼著阿悠這邊的土蘋采收期。
伊蘭咬了一下嘴唇,開口道:“這筆錢全部捐贈給孤兒院。”說實話,她怕自己想太多。
聞先生認真地說道:“佟小姐,我建yì你再慎重考慮清楚。你不需要現在就決定,我明天再等你的回複。”說著就要下線。
“聞先生,”伊蘭急忙叫住他,“我真的已經考慮清楚,我願意讓孤兒院獲得這筆錢,這是我的慎重決定。”她就是怕自己心動。
“你,確定?”聞先生猶疑問道。
“我確定,絕無更改。”伊蘭連忙點頭。
聞先生沉默片刻後,說道:“好吧,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們尊重你的意願。你需要到孤兒院,由倫理道德局、孤兒院和你三方簽訂正式捐贈協議。”
“我還要趕到愛琴星?”伊蘭惱怒地揚聲問道。
“是的,屆時我也會去。”聞先生說道。
“我出不起路費。”伊蘭氣極了,她不想花這個冤枉錢。
聞先生愣一下,旋即神色複雜地看著伊蘭說道:“捐贈款項執行人的一qiē用於協助捐贈的費用都從捐贈款裏支出,不用擔心。”這個女孩剛剛眼睛都不眨地放棄了三百萬巨款,卻連路費都出不起。
伊蘭才稍稍氣平,說道:“我想盡kuài結束這件事,我很忙。”她隻有這個月可以抽空出來跑一趟愛琴星,開學後就沒時間了。
兩人約定了時間,聞先生表示會安排伊蘭的行程,就掛斷了。
伊蘭抬頭仰望天空,好像這段時間她流年不利,糟心事接踵而至,良久,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氣,拉上阿悠,到地裏再走一圈。
八月十日,伊蘭啟程前往愛琴星。到達愛琴星是在第二天的下午,航空港內人潮湧動,十分熱鬧。伊蘭默默地站在大廳內,不時有人擦肩而過。她四下環顧,已經記不起來當初的印象。那時她剛十八歲,滿心惶恐,全然陌生,在航空港內連問路都不敢,自己無頭蒼蠅似地轉悠了兩圈才找到登艦口。航空港是什麽樣的,她根本沒看清,隻記得很大,大得讓人心慌,有很多人,而她隻是孤零零的一個。
“佟小姐,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聞先生快步走過來,打斷了伊蘭的思緒。
伊蘭笑笑,打個招呼,兩人簡單寒暄過後,一起前往孤兒院。一路上,伊蘭都很沉默。她記得離開孤兒院時,是院長派人開車送她去航空港,她也是一路沉默著離開的。
孤兒院在一個偏僻幽靜的地區,環境優美,門口還貼著銘牌:愛琴星兒童之家。明麵上,孤兒院都稱為兒童之家。伊蘭靜靜注視著,沒有任何表情。她這些年從來沒有刻意回想過孤兒院的樣子,離開的時候她總以為不會再有機會回來,哪知卻又來了。
一個中年男人迎上來,自我介紹說是院長。伊蘭對他笑笑,問道:“原來的院長……”
“哦,露絲院長已經調離好幾年了。”男院長說道。
伊蘭微微頷首,恰是物是人非。一行人往辦公室而去,路上,在一片寬闊的草地上,有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在玩耍,一個保姆機qì人候在一邊,孩子咯咯咯的笑聲遠遠傳來,伊蘭心頭卻泛上寂寞的冷意,她抬眼望天,將淚意逼了回去。
捐贈協議簽得很快。
“佟小姐,謝謝你對兒童之家的支持和幫助。”男院長很真誠地謝道。
伊蘭搖搖頭說道:“這不是我的捐贈。”看著那院長還要感謝的樣子,她岔開話題請求道:“我能否提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說。”男院長客氣地說道。
“方便的話,我想看看我以前住過的房間。”伊蘭輕聲說道。
“這個,”男院長似乎有些為難,說道,“房間已經有孩子住了。”
“我隻是看一眼,不動裏麵的東西,可以嗎?”伊蘭低聲懇求。
“當然可以。”男院長微笑著回答。
孩子們的房間都在一幢樓內。孤兒院挺大,像個花園,樹木花草錯落有致,伊蘭在路上有點茫然,在男院長的指點下才看到樹木掩映中的樓房。進了裏麵,她默不作聲地直上三樓,走向走廊最盡頭的那個房間。這麽多年過去,她以為已經淡忘在孤兒院的生活,此刻卻詫異地發現原來她還把自己房間的位置記得這麽清楚。
“孩子在外麵玩,佟小姐可以到裏麵坐一下,我們等在外麵。”男院子善解人意地替伊蘭開門。
伊蘭朝他和聞先生點點頭,推門進去。房間不大,卻很幹淨整潔。一件粉紅色的小外套搭在椅背上,看來住的也是一個小女孩。沒有什麽擺設,隻有床和桌椅。伊蘭在屋子中間小小的空地上默站了一會,走到床邊坐下,然後習慣性地望向窗外。小小的風鈴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碰撞聲。伊蘭不由會心一笑,那樣舊的一個風鈴,居然還沒有被風吹壞。窗外是一棵大樹,從伊蘭這個位置看過去,樹頂的枝葉沙沙地輕搖。好像長高了一點呢,伊蘭心裏想。
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恍惚回到以前,她那時也經常這樣孤獨消磨時光。直到門口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她才醒過神來,默默起身,拂平了坐痕,回頭再看一眼空空的小床,不知何故,一股酸意直衝鼻腔。門外男院長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伊蘭,說道:“佟小姐……”。
伊蘭扯開一抹微笑,說道:“謝謝,我們走吧。”
走下樓,在過道口遇上保姆機qì人帶著幾個孩子回來,他們向院長問好,然後好奇地盯著伊蘭和聞先生。兩隊人錯身而過的時候,伊蘭回頭,看見有兩個孩子也回頭望過來,眼中閃著希冀和失落的目光。伊蘭的心瞬間被撞得生疼,她僵硬地把脖子扭過來,心中浮起一個念頭,等她有錢了,她拿三千萬砸到那個女人身上,讓她轉贈給孤老院。走到孤兒院門口時,她的怒氣已經漸漸平複,心裏暗罵自己,你個傻蛋,有三千萬幹啥不好,便宜別人幹嘛。一會兒就泄氣了,她這一輩子也別想有三千萬。
到門口和男院長道別後,她和聞先生坐上車。聞先生辦事很靠譜,知道莫斯星的航班不多,給她安排了旅館住宿,訂的也是幾日內有效的回程航班。他將伊蘭送到旅館,自己則搭當日的航班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