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二等丫環念珠和木魚侍立在兩側,宗政恪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裏,等著裴君紹的大駕光臨。
椅子位於沉香木大插屏後麵的正中間,左右各有一方茶幾,擺放茶點果子等物。她方才來時,看見如此陣仗便覺好笑――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何需擺出長談的架勢?
時間掐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坐下沒多久,便聽見男子說話聲音由遠及近。又過去片刻,祖父和裴君紹便進來了。但這二人居然頗有閑情,對廳內高幾講起了古,她便輕咳了幾聲以示意。
果然,須臾靜默之後,裴四略有些低沉的聲音便響起:“三姑娘,不才裴君紹多有打擾,還請三姑娘寬宥則個。”
明知對麵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宗政恪還是禮數周全地起身屈膝福了福身,再道:“四少爺言重了,小女這廂有禮。”言罷坐回去,伴幾聲低咳。
裴君紹乃久病之人,自然能聽出這位宗政三姑娘確實是真咳,並非假裝。宗政謹聽得真切,擔憂道:“三丫頭,張大醫士開的藥,你可曾服用了?為何仍然咳嗽不止?”
宗政恪便柔聲道:“祖父不必憂心,張大醫士已經開了驅燥潤肺的食補藥膳方子,孫女兒已叫人去熬製了。”
宗政謹便對裴君紹說:“四少爺,並非老夫不為宜城公主殿下擔心,隻是您看,老夫這孫女兒確實身體不適啊。”
裴君紹也點頭,望向大插屏,和聲道:“三姑娘,不才此來,原是奉了昆山長公主之意,來請姑娘去給宜城公主殿下念幾卷平安經,祈求佛祖保佑公主能平安回返。不過三姑娘既然身體不適,不才自會向長公主稟明情由,你好生養病就是了。”
宗政恪幽幽歎息一聲,慢慢道:“多謝四少爺周全。實在是不能以不潔不淨之身去侍奉佛祖。小女如今病魔纏身,真的是有心無力啊。但即便不能在佛祖麵前頌經禱告,小女也衷心希望宜城公主殿下能夠早日回轉。”
宗政謹一聽,甚好。事情就這麽了結了。這位裴四少爺雖然心生九竅、聰明得可怕,到底還是講道理的。他笑容滿麵,剛想招呼裴君紹坐下喝些茶,以略盡地主之誼。沒成想,裴君紹衝著大插屏一揖。微笑道:“不過,不才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三姑娘能幫忙。”
笑意便僵在臉上,宗政謹眯了眯眼,打哈哈道:“四少爺說笑了,以大長公主府和裴家之能,四少爺會有什麽樣的‘不情之請’要讓老夫的孫女兒幫忙呢?”那“不情之請”四個字音,被他咬得特別重。
宗政恪垂首,唇邊含笑,眼中卻已油然而起警惕之色。她就知道裴四沒這麽好打發。別看他剛才說得好聽,接下來他所提的要求肯定是不好相與的。
她便淡聲道:“四少爺且先說來聽聽,倘若小女能幫忙,一定不會推辭。小女也相信四少爺不會強人所難。”
“自然不會。”裴君紹含笑道,“不過是想請三姑娘幫忙,替不才送一封信給宿慧尊者而已。”
汗毛忽然直豎,宗政恪直覺到了危機降臨。好端端的,裴四為何要提起宿慧之號?她瞥一眼身後呼吸驀然沉重幾分的念珠,再看看麵無表情的木魚,輕輕揮揮手。念珠慌忙退後。木魚不疾不緩跟著,但離開之前替宗政恪打開了一直蓋著的普陀佛茶。
嫋嫋清香四溢,宗政恪深嗅這熟悉的氣息,更覺頭腦清醒。她暗自點頭。對這兩個丫環有了更深的認識。屏風那邊的裴四還等著她回話,她故意又拖延了一點時間,呷一口佛茶才問:“四少爺,小女能不能問問,您送給尊者的信裏會寫什麽?”
裴君紹低笑兩聲,刷地打開畫著山水風光的折扇。不緊不慢地道:“不才原本沒有這個打算,隻是三姑娘病體未愈,實在無法替宜城公主為佛祖禱告,不才便想著,是否能通guò你請到據傳天眼神通大成的宿慧尊者,為宜城公主殿下觀一觀吉凶。若能直接找到公主的下落,那就更好了。”
屏風那邊又陷入沉默,裴君紹輕輕挑眉,眼裏流動著旁人無法探清的情xù。不過這次沒有像方才那樣等太久,他很快就聽宗政三姑娘說:“四少爺,您親眼見過天下第一樹嗎?”
裴君紹搖扇的手一頓,搖頭道:“不曾。但不才知道,天下第一樹乃是東海佛國南山南巔峰萬佛峰之上的一棵巨杉,高達四十餘丈。”
宗政恪輕輕地“嗯”了一聲,又慢悠悠地道:“宿慧尊者曾經對小女描述過這棵萬佛杉的雄偉,她道,站在萬佛杉之下,方知人有多麽渺小,這天地又有多麽神奇。”
不等裴君紹接話,她緊接著又問:“四少爺,您攀爬過天下第一高山嗎?”
裴君紹將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收攏,笑意已經不在,眉宇間添幾分正色,輕聲道:“天下第一高山乃是大秦帝國的始皇峰,那裏乃是大秦禁地――未經許可,嚴禁攀爬!三姑娘,莫非宿慧尊者曾經攀爬過此山?”
“是啊。”宗政恪仿佛又看見了那座終年白雪皚皚的極峰,低聲回道,“尊者告sù小女,她費了十日才登上始皇峰,但隻敢停留在距離峰頂九丈的地方。但,這已經是極其難得之事了。”
“三姑娘,您還想問我什麽?”裴君紹敏銳察覺宗政三姑娘的話裏都有話,索性直接問出來。
“哦,本來小女還想問問您是否去過大齊帝國鏡庭湖畔的鏡庭書院,看過九座各藏書十萬冊的藏書樓裏多少本書;小女還想問問您,不論佛國大秦亦或者大齊距離天幸國都很遙遠,那麽離天幸國最近的東唐天下第一瀑銀海大瀑布您可曾親眼見過?”說到這裏,宗政恪忽然輕聲笑起來,語氣裏的揶揄連聾子都聽得出來,“四少爺,您不會隻在天幸京和魚川府待過吧?”
裴君紹沉默片刻,終於清楚感覺到了來自對方的不屑,他也同樣笑出聲來,傲然道:“不才苦於病體。實在無法遠行,否則這天下,不才大可以去得!饒是如此,宗政三姑娘所說這些地方。不才在書中都曾經神遊過。不才自小至今,所讀之書沒有一萬,也有九千,未來隻會更多。不才並不以為自己是坐井觀天之蛙!而且三姑娘,這些事兒與不才請你幫的忙又有什麽關係?”
“裴四少爺。這天下很大很大,神奇之事神異之人輩出。古往今來,如您這般天資過人又有傲人家世者簡直有如繁星,不勝枚舉。至於公主殿下,這天下的兩百三十六國,真的公主與旁姓公主加起來縱沒有一萬,恐怕也有九千。”宗政恪的聲音裏多了肅然,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說,“然而如宿慧尊者這般的大神通能者,縱觀史冊。普天以降,您能找出幾位?”
“您是如何會有那樣的自信,能夠僅憑一封書信,僅憑您的名頭,僅憑天幸國與宜城公主的名頭,就能請動便是在大秦也能與天子對坐品茶的宿慧尊者呢?!”說完這些話,宗政恪隻覺得神清氣爽。對於能夠幹脆利落地鄙shì和打擊還沒有成名也還不曾真正成熟起來的很是自視甚高的“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她覺得異常愉快。
裴君紹被宗政恪這番話徹底窒住,握住扇骨的手指都泛了白。宗政謹雖然心頭暗爽。但見他麵色不好看,唯恐他被孫女兒氣得發了病,趕緊打圓場道:“四少爺,三丫頭自幼便養在庵堂。於人情世故方麵實在有些不通。徜有得罪之處,還請海涵啊!”
搖了搖頭,裴君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三姑娘,那日我在閑坐書齋說過的話,能否收回?”他沒想到,這位看上去溫順柔和的小姑娘。居然會有這般伶俐的唇舌。
宗政恪冷笑兩聲道:“四少爺真愛說笑話兒,以您之能,您不會不知道台城與宜城兩位公主深夜降臨小女家裏時,小女曾經說過的話罷?宿慧尊者曾經給小女批過命,小女十八歲之前不宜成親!”
宗政謹這才反應過來裴君紹的意思,趕緊上前打岔,親自扶了裴君紹要請他坐到椅子裏。裴君紹此時心緒翻騰,也確實需要靜坐一會兒,便衝宗政謹行禮謝過後徐徐落坐。
琢磨著方才那番話將裴君紹刺激得不輕,宗政恪輕歎一聲,語氣也變得柔和了許多,言道:“四少爺,請恕小女不敬之過。宿慧尊者雖然天眼神通大成,也確實有觀人吉凶未來之能,但尊者的師尊普渡神僧曾有嚴令,除非攸關百姓禍福的大事兒,否則不許尊者妄動神通,以免窺測天機過多而傷及自身。”
“小女方才的話雖然難聽了一些,可都是事實。您若當真一意孤行,小女也可以為您轉送一封信。但這封信究竟能不能到尊者手裏,小女無法保證。且尊者的侍從若知此事,恐怕會以為天幸國不敬尊者,大有可能生雷霆之怒,”宗政恪頓了頓道,“小女不怕尊者對小女不悅,隻是天幸……”
“三姑娘,你不用勸了,不才心中有數。”裴君紹忽然極其疲憊,有氣無力地揮手道,“果然是不才坐井觀天了!三姑娘你說得對,這天下實在太大太大,不才向來自負聰明絕頂,其實不過是一葉障目的蠢物罷了。”
裴君紹扶著椅子站起身,麵向大插屏,一揖到底。直起腰身,他笑道:“三姑娘可謂是不才的一言之師,不才永遠也不會忘jì姑娘今日所說的話,必定會銘記終生,時時警省自身!實不相瞞,不才原本有意今年下場參加科舉,甚至暗自發誓一定要連中三元、金殿奪魁,如今想來竟是幼稚得很!不才已經決定,別的地方就罷了,大齊帝國的鏡庭書院,不才一定要考取!”
宗政恪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所幸反應及時,將茶水咽下免於出醜。她隻想刺激刺激裴君紹,免得他總是用探究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可怎麽會產生這樣的後果?難道說,天幸國朝史無前例的連中三元,就此不複存zài了?!
但,這樣不也是很好?裴君紹若立誌前往鏡庭書院求學,她再有意將大長公主的信仰引導得當,是不是就能讓大長公主免於前世的悲劇?而那樣,裴君紹也不會黑化,就不會幫著未來的天幸中興之主爭奪天下。鏡庭書院的十萬藏書樓可是有九座之多,一定能將裴君紹牢牢吸引住罷!?
這倒是意外之喜了。宗政恪從容道:“四少爺言重,小女何德何能做四少爺的一言之師?方才那些話,四少爺便當是過耳雲煙,聽過就算了罷。”
“那是不可能的!”裴君紹眼中滿是笑意,“不才素有過耳不忘之能,但凡聽過的話都不會忘jì。連日來多有打擾,三姑娘,實在抱歉。不才保證,類似的事兒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宗政恪點頭道:“四少爺的保證,小女自然是信的。如此,四少爺便請走好,小女不便遠送,這廂有禮了。”她起身屈膝行禮,隨後怡怡然自正廳通往後罩房的門洞自去了。
裴君紹也禮貌道別,後來沒再聽見聲音,便知宗政三姑娘已經離開。他忽然有些遺憾,如果能與三姑娘再見一麵那該多好。
這樣的女子,也難怪會被“縱觀史冊,普天以降”的宿慧尊者引為密友。她自幼被養在庵裏,雖然於人情世故確有些懵懂,但卻養成了她高潔無垢、坦蕩率真的性情,這真真難能可貴啊!
想到這裏,裴君紹扭臉問宗政謹:“宗政大人,宿慧尊者當真給過三姑娘那樣的批命?”
宗政謹聽出幾分異樣來,急忙點頭道:“確實如此!”你這是不甘心咋地?見裴君紹眼裏分明有幾許悵然之色,宗政謹忽然覺得孫女兒十八歲以後才說親,也挺好的。若日日與這位裴四少爺鬥心眼子,還不如找個老實本份的男人過安生日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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