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小花塢風光無限,今日的地主魚岩知府朱大猷儼然是最得意之人,便有那刻意恭維者喊他一聲“國丈”,他也敢腆著臉應下。直到魚岩郡王的王駕到了,他才緊趕著親自去服侍。
宗政恪藏在小樹林裏,將這對主仆看得真真切切。不知不覺間,她雙手的手指都深深地沒入了樹幹裏。被紮破的手指緩緩淌出鮮血,很快便將大片樹皮染得通紅,她卻絲毫不知。直至此時,她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才浮現出刻骨的仇恨。
皇城裏的那一大家子,是她前世不幸人生的始作俑者。而魚岩郡王和朱大猷這對主仆,則給她前世本就毫無亮色的未來又惡狠狠地潑了一大桶的墨汁,黑暗到了徹底。
即便是如今,那事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前世後來她又經曆過無數悲慘劫難,今生在佛前洗滌了近十年的滿腔怨憤,她對魚岩郡王和朱大猷這對主仆的仇恨也未減少一分一毫!
倘若不能見這對主仆以最悲慘的方式死去,她心間鬱結的這股憤懣之氣就始終無法紆解,總有一天會變成她此世嶄新人生路上的夢魘和永遠不會消失的心魔。
所以,一定要他們死!一定要他們嚐盡痛苦折磨之後再死!宗政恪緩緩深呼吸,艱難地壓下起伏心潮。此時隻她一人,她想如何發泄情xù都無人得知,也因此她要控zhì情xù倍加困難。
肩膀被什麽尖銳的東西輕輕地戳了戳,宗政恪恍若夢醒,深深後悔自己一味沉浸在了前世仇恨之中竟然失去了警惕之心。她倏地扭頭望去,隻見一根樹枝剛剛離開自己的肩膀,樹枝的另一端竟是在一隻通體雪白的猴兒爪中。
“吱喳?”這猴兒隻成人半臂長短,四肢纖細,五官靈秀,還穿著一身兒嶄新的寶藍色小道袍,放在猴界絕對是隻美猴兒。它圓滾滾的金黃色瞳仁裏滿是好奇與隱約的同情,見宗政恪看它,它又吱喳了一聲兒,仿佛再問了一句――你怎麽啦?
宗政恪心頭大震,緊緊摳入樹幹的僵硬手指也不自覺軟下來,這才驚覺自己兩手都滿是鮮血。但這不要緊,要緊的是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在此處遇著了它!
她認得這隻猴兒,且可以說,天一真宗藥廬裏的淨虛道姑與這隻猴兒,都是她奉之為恩人的存zài。如果沒有它,恐怕前世她就算被淨虛道姑治好了身體的傷,也永遠無法痊愈心上的痛,永遠振奮不起精神打算活下去。
二十三年前,從天幸國朝送親的使臣高傲地離開金帳汗國的當天起,到她奄奄一息之時,她被肆意淩虐蹂躪了整整三天三夜。
紅帳的管事見她命不久矣,便令人將她扔進了最近的河裏。那時,剛剛初春,那條河解凍不久,尚有大大小小的冰淩漂浮在河麵上。
她原本已經暈厥過去、意識皆無,徜若管事不理會她,她很有可能就那樣死去。但這冰冷的河水竟然將她凍得醒過來,她睜開無神的雙眼,看見的不再是陰冷的紅帳灰沉帳頂,而是藍汪汪有如一方明淨無瑕琉璃的天空。
那天空真美嗬!竟沒有一絲雲彩,藍得幹淨、藍得清透。她發自內心地笑了,因她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她欣慰於自己死在如此美麗的藍天之下,死在如此寒徹肌骨卻明淨清澈的河水之中,死在遠離那些肮髒恥辱的地方。
她不是沒想過以死解脫,但那些畜牲不如的東西挑斷了她的手筋腳筋,挖去了她的舌頭敲去了她滿口編貝玉齒。如果她絕食或者碰頭以尋死,便會有更加不堪的淩虐手段加諸於她身上。
數次之後,她終於絕望了。感覺受到了侮辱的金帳汗王要讓她生不如死,她一介無依無靠的孤女又能如何?她竟有些感激往常那個稍不如意便要虐打淩辱她一番的紅帳管事。不為別的,隻為他終於肯讓她去死。
她瞪著眼睛,決定要看著這片藍天死去。可是當她真的沉入無邊黑暗又再度醒來時,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個地方,空氣裏流動的都是草藥的味道兒。苦的、酸的、甜的、澀的,混合在一起,給她難以形容的感覺。
她躺在地上,身下墊著普通的棉布褥子,身上蓋著棉布薄被。她的手腳仍然不能動彈,卻能感覺到疼痛和酥麻。一個滿頭白發的蒼老道姑慈祥地看著她,手裏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微笑著說:“孩子,喝藥吧。”
她閉上眼睛,緊緊地抿住了嘴唇。她想死,不想活。蒼老的道姑很有耐心,給她梳理幹澀枯黃的頭發,幫她淨麵擦身,唱一首柔軟動聽的童謠哄她吃飯吃藥。但她依然緊閉眼睛緊閉嘴巴。
就這樣,她也不知過了多久,無論那個蒼老道姑說什麽做什麽,她都不吃藥不吃飯,一味地沉淪於自己悲慘的世界裏,安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直到,它的出現。
它是一隻剛出生的小猴兒,那麽小,蜷縮在一起比她瘦骨嶙峋的拳頭還要小,連眼睛都沒有力氣睜開。蒼老道姑將它放到她臉上,它低沉緩慢輕微得近似於無的呼吸很久很久才會有一次。
蒼老的道姑告sù她,它生下來便失去了母親,它也不想吃任何東西,它也想死。既然她和它都想死,那便死在一起罷。
說完這些話,蒼老的道姑便走了,將這扇門緊緊地關上。她仍然無動於衷,她既然漠視自己的生命,又如何會去關心別的生命呢?有個伴一起去死,不錯啊!
於是,房裏便隻剩下她和它。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仍然等待死亡的降臨。這次她終要死了罷,因她第一次夢見了她從未見過麵的親生母親――養母玉妃說,她的母親因生她而難產而死。
好奇怪,夢裏,她的母親竟長著和那蒼老道姑一模一樣的麵孔。母親捧著她的臉,輕輕地吻她,滿眼慈愛的看她。她的眼淚緩緩流下來――為了生下她,母親去了。
有什麽在舔她的臉頰,她睜開眼,呆滯的眼珠轉了轉,看見那個團在自己臉上的小東西正伸出粉嫩嫩的小舌頭,一下又一下地舔著她的眼淚,且用一雙金黃色的美麗眼睛凝視著她。
――那雙眼裏,滿滿的孺慕,仿佛孩子看見了母親。
徜若她的母親沒有逝去,當還是嬰兒的她初次睜開眼睛,是否也如同這小生靈一般用這般滿是依戀信賴的眼神望著母親?
忽然,她慢慢流淌的眼淚如洪水傾泄,她拚命地嗚嗚哭出聲音,她努力挪動無力的手腳,最後她發瘋一般用自己的頭顱用力地撞擊地麵。她臉上的小團子吱吱哇哇叫起來,它雖然小小的,聲音卻大得驚人。
終於,那扇緊閉的門開了。
她扭頭去看,隻見一縷陽光從門縫裏透出來,恰恰照在了她臉上,也照進了她心裏。
是這隻猴兒喚起了宗政恪的前世對生的渴望,對新的人生的祈盼。在她心裏,它不是擁有類似於人類情感的生靈,它就是一個真正的人――會因她哭、因她笑,會依賴她、信任她,將它的一qiē都托付於她之手的她的孩子!亦是她的恩人!
身為藥奴的那三年,她精心地養育著它。除了沒有乳汁哺育,她所能做到的一qiē都如同一個真正的母親――她已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而這隻被她喚為“長壽兒”的小猴兒,亦拿她當了親娘,一時半刻也離不了她。
十年前,她被勒死在藥廬她的房裏,她最最遺憾之事便是為長壽做的一身兒道袍還沒有做完,更沒有在臨死前最後看它一眼。十年前,她死後不過半個月便在宗政恪的身體裏重生,最最欣悅之事便是終有一日,她還能見到她的小長壽兒――身為天幸國朝的遊魂,她隻能在天幸國遊蕩。
這些回憶有如浮光掠影,在宗政恪腦海裏一閃而過。但她與長壽兒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都死死地鐫刻在了她的心底,永生永世永誌不忘。所以,她能一眼就認出,此時蹲在自己不遠處的枝杈上,好奇地望著自己的小猴就是她的長壽兒。
壓抑了十年的思念如潮水一般噴湧,將宗政恪用了十年時間才煉就的理智冷靜盡數衝毀。她顫抖著聲音,眼裏飽含淚水張開嘴,輕柔緩慢地唱起了當年那蒼老道姑總是唱給她聽的童謠――
“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蘆葦高,蘆葦長,蘆葦笛聲多悠揚。牧童相和在遠方,牽掛娃兒最是娘。”
前世,她被挖去了舌頭敲碎了牙齒,天一真宗的醫師藥師再手眼通天,也無法幫她重生齒舌。後來,蒼老道姑――淨虛道姑費盡周折才為她做了一副假齒,對她失去的舌頭卻是無能為力。
每每淨虛道姑唱起這首《蘆葦歌》,她便和長壽兒一起靜靜聆聽。這首童謠的每個字每個音節,她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裏。盡管她不能發出聲音,卻可以無聲跟隨。
一曲唱罷,她總是會伏在淨虛道姑膝頭,懷裏抱著長壽兒,任時光安靜無聲地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