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宋國公夫人小楊氏將墨姝好生安慰了一番,並重重責打了那兩個仆婦,將之打發出了國公府。
易安拉著墨姝雙鬟髻垂下的秀發,表態道:“那兩個長舌婦就是在胡說八道,我相信袁道長的預測不會出錯的,姝兒一定是益家旺夫的天命貴女!”
墨姝嚷嚷:“表哥放手,你扯疼我了!”
易安就在那裏笑,溫暖和煦如三月春風。
雖然墨姝得到了安撫,但從此還是在心裏埋下了自我懷疑的種子。她原本就在抄家一事中受到了驚嚇,如今又開始經常做噩夢,夢見死去的父親、叔伯、大伯母、哥哥姐姐還有比她更小的堂弟堂妹……
墨姝依然是驕矜並桀驁不馴的模樣,但心底卻很害怕那兩個仆婦說的是真的,是她害死了她的這些親人,她是墨家的罪人。
然而墨姝越怕,似乎就越容易聽到別人議論,好像不管去到何處都會有人在說她不祥,說她是天煞孤星轉世,說她克了墨家全族的人。
聽得多了,連墨姝自己也覺得,這或許是真的,是她害死了那些至親之人。
墨姝仍努力驕傲張揚、飛揚跋扈,單其實,內心卻已經變得自卑怯懦、敏感脆弱,她常常在夢中驚醒,叫道:“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們!”隨即大哭。
易安知道了這件事,每日都抽空陪墨姝,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不是你,這不能怪你,這不是你的錯……”
後來易安還打點關係,不時將墨姝的母親楊氏、二伯母、大堂姐墨好從教坊司接出來,讓墨姝知道她母親和姐姐並不怪她,也不覺得是她的錯,墨姝才逐漸沒那麽自責。
但也因為這個,墨姝對易安更加依戀了。
隻是,墨姝心底還是很介意這件事的。
靖安十年文帝駕崩,新帝即位兩年之後,認為陵北墨氏嫡支當初隻算是治家不嚴,赦免了墨家謀逆之罪,沒入教坊司的女眷放回,而流落在外的族人,也陸續回來,隻是削免了的爵位和官職並沒有恢fù。
墨家有不少人曾因袁君平的預言,對墨姝寄予過厚望,但見到長大了一點的墨姝後,卻對她表麵驕矜而貪慕虛榮、實際上又自卑懦弱的性子十分失望。
而墨姝知道這些族人的看法之後,表xiàn得更不好了。
平日裏往宋國公府走動的各府夫人及千金不少,所以墨姝的表xiàn傳了出去,世人因此也知道了,墨家六姑娘雖出身世家,其實很小家子氣,談不上什麽大方得體,於是更加認定袁君平這次看走了眼。
對於陵北墨家的失勢,幸災樂禍的世家也不少。
墨姝知道,梁帝對她這樣的表xiàn最為樂見其成,畢竟他肯定不希望她真的利家什麽的,若墨氏重新興盛了後,很難說不會因為仇恨而對皇族不利。
但如今墨姝覺得梁帝劉楷一定會失望,她要振興墨家,所以注定會與皇族劉氏對著幹。
其實墨姝有點兒弄不懂劉家兩位皇帝的心思。常言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道理難道劉楷不明白?但既然如今給墨家留下了一點希望,她就會緊緊抓住。
若因為這兩位皇帝沒有對墨家趕盡殺絕,墨家人就對其感恩戴德,忘了血海深仇,那才是笑話。
“姑娘,收拾好了。”碧蘿轉過身來,看見墨姝不知什麽時候雙目紅腫,臉上還有淚痕,著急道,“姑娘怎麽哭了?”
說著忙絞了濕帕子,給墨姝淨麵。
“沒事。”墨姝搖頭,伸手接過帕子自己擦,問,“怎麽不見綠荑、紅茱?”
“不知去什麽地方野了。”碧蘿臉色難看。綠荑和紅茱是宋國公夫人送過來的,但一向都不怎麽把墨姝放在心上。
“沒事,在這裏反而礙眼。”
墨姝安慰道,覺得眼睛酸痛,腦袋發脹。她起身想下床,卻一陣眩暈,險些摔倒。
碧蘿趕忙扶住她勸道:“姑娘還是多休息幾日,橫豎夫人已經回來了,姑娘這樣回去,不也讓夫人擔心嗎?”
墨姝一聽有道理,點頭坐回榻上,想要好好考慮今後該怎麽辦,又覺頭痛。也許是這兩日想太多了,又剛記起了前世的事情,所以一時沒有適應。
要保住墨家,還是得先養好身體。
而且墨家之事還很有可能與易家有關,之前落水也十分蹊蹺,在宋國公府多住兩日,說不定可以得到什麽消息。
墨姝這麽想著,終於抱著香軟的錦被,閉目入睡了。
……
夏日天氣多變,早上還是陽光燦爛,午後就下起了雨。大雨傾盆而下,透過窗口屋簷下的水簾,往外望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雨點如一條條銀線落在地上,激起濛濛水霧。積水在平滑的石磚上匯成了小溪,往暗渠流去。
窗邊的芭蕉在雨中越發綠得恣意,雨點打在上邊,發出清脆的聲音,交織成片。
偶爾有閃電劃破了烏雲,炸開一個驚雷。
大雨洗去了夏日的悶熱,微風吹過,窗欞灑入些許涼絲絲的水汽,感覺人都變得清爽起來。
睡了一覺以後,墨姝精神了許多。她聽到外邊的問安,卻是表哥易安過來了。
墨姝也正想和易安說回家的事情,聞聲抬起頭來,忍不住有些恍惚。
這是墨姝有了前世的記憶之後,初次見到易安。
隻見一清清朗朗的公子正踏進門,他穿著石青的外袍,長身玉立,眉目如畫,鼻梁挺拔,黑眸如夜空的星子明亮而深邃,帶了溫柔的光澤,唇邊勾著一絲笑意,當真俊逸非凡,讓人心折。
外邊在下雨,他身上卻沒有沾濕半點,仍一如既往的優雅得體。
就這樣俊朗的男子,還是宋國公府的世子,京城有名的四公子之一,如何不讓人怦然心動。
無怪乎易安會成為長安無數名門貴女的春閨夢裏人。
墨姝從妝台邊起身,穿著淺粉上衫,大紅的石榴裙,說不出的嬌俏,隻是雙目有些紅腫。她鬆鬆挽著淡青色的披帛,邁步上前福身盈盈一禮,道:“安表哥。”
易安比墨姝大七歲,也算是自小看著她長大的,見其如此舉止,有些意外,詫異道:“姝兒妹妹今日怎麽這般客氣?”
又笑道:“快坐著,今日好些了嗎?”
墨姝見易安一表人才,又聽得他這番言語,越發覺得難怪之前的她會對他生出仰慕之情,畢竟身為十歲出頭、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女,且自幼又沒有父兄的關愛,得到一點溫暖,難免多了幾分濡慕。
何況易安性子溫和,容易親近,又在墨姝最惶恐不安時陪伴在她身邊,耐心安撫她。
其實到目前為止,易安對墨姝這個表妹可以說得上是體貼入微,十分疼愛,隻要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沒法無動於衷的吧。
更別說像之前墨姝那樣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就連如今的墨姝,即使因為前世的那些夢,從而知道後邊她入宮,甚至墨家的禍事也與他有關,仍對他恨不起來。
畢竟在墨姝當初最彷徨無助的時候,是易安相信她,安慰她並陪著她,給了她真切的溫暖和鼓勵。
這也是墨姝前世時會為了易安,奮不顧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