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半夜醒來,心中還是一片惶恐,背心已然潮濕一片。
“越兒,又作噩夢了?”一聲沙啞又不失溫柔的女聲響起。
“娘,你去休息一會兒吧,越兒沒事。”李越拿起枕邊的棉巾擦了擦額頭冷汗。自從“回到”家中三日以來,李越每夜噩夢不斷,噩夢有百怪千奇,回想時偏又毫無記憶,每每從夢中醒來,冷汗漣漣。
雖然李家富蔗,仆傭成群,李母卻夜夜親守床邊,為李越準備適口溫水,幹爽衣物。眼見眼前女子清麗麵孔日漸憔悴消瘦,李越心中不由一陣憐惜。
“娘沒事。來,喝口蜂蜜水,壓壓驚!”李母端來一碗琥珀色蜜/水,淡淡香甜味道送入鼻端。
“百淩花蜜?”李越脫口而出,自己卻吃了一驚。自己怎麽知道這是百淩花蜜?
百淩,藤屬,喜攀生於千百丈懸崖,人跡難至之處,且隻有五十年以上的百淩才會開花,色作金紅,其花可以入藥,是安神養魂珍品。可惜百淩花凡夫俗子無法采摘。除了百淩所生所長之地往往為孤峰絕壁,凡人難以攀爬,即使偶爾有人碰巧遇到盛開的百淩花,采摘下來也馬上就化為清水,繼而化為水汽消失不見,端是神奇無比。愈是神奇,愈是令人向往;愈是向往,愈是求而不得。有詩雲:
千丈紅塵金花開,
雲湧風起散複來。
一朝花謝香盡日,
萬裏墒水染赤顏。
這首詩講的是楚國墒水源頭萬丈懸崖上發現了一株百淩花,崖高不可攀,每到花開時節,眾人隻能望而興歎,默然遠觀,一直等到花謝香散,圍觀之人悵然若失,哀哀哭泣,甚至有人泣出血淚,染紅了墒水。
此詩雖有誇大嫌疑,卻也是淋漓描繪人人對百淩花的無限向往。
偶然有人發現蜜蜂居然可以采得百淩花蜜,百淩花蜜聞之幽香撲鼻,合水服之,令人神清氣爽,雖沒有傳說百淩花入藥可以固魂魄、活死人的奇效,卻也是凡人不可多得的安神良品。白淩花蜜因此千金難求。一些養蜂人四處追逐百淩花,釀製花蜜,就是鼎鼎有名的“逐花人”。就是因為這些逐花人,民間偶爾才能覓得百淩花蜜蹤跡。
可是自己怎麽會知道這些的呢?
李越隻記得自己醒來時是在一處樹林之中,被抱在一個容顏清麗的婦人懷中,婦人正雙眼含淚,一口一句“越兒”。旁邊是一圓臉,幾縷青須的中年男人,正一臉欣慰地看著李越。被婦人抱在懷中,李越頗覺尷尬,想挪動一下身體,卻發現全身毫無知覺,不能移動絲毫;他想張口,卻發覺無法發出絲毫聲音,一時情激,暈死了過去。
就這樣,李越就成了秀雲城李家獨子“李越”。
“越兒也知道這是百淩花蜜了!”吳佩鳳喜極而泣,對自己這個人失而複得的獨子,吳佩鳳夫婦兩人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抱在懷裏怕碰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聽說百淩花蜜對李越這種失魂之症最是有利,李長青腆著老臉四處張羅,才求來指甲蓋大小一瓶,見得李越服用百淩花蜜之後,果然神情日發平穩,李長青又到鄰城去收羅了。吳佩鳳不放心下人,每日親自守在李越床前,關懷嗬護,隻有確實熬不住的時候,才讓李越的小廝問墨伺候片刻,即使這樣,也是千叮嚀萬囑咐。
至於從來沒有喝過百淩花蜜的李越如何嚐出這是加了百淩花蜜的溫水,吳佩鳳心中自動忽略不做深究了。
“娘,我已經好多了。讓...讓...”李越一時情急,想不起來該說什麽了。
“越兒是想讓你爹?你娘我?問墨?”吳佩鳳見李越著急,連忙上前安慰。
“對,是讓問墨...問墨進來陪我就好了。如果你再不休息,我得...我得起來照顧娘你了!“李越笑道。
“你這孩子,嘴變得比蜜還要甜。好的,我讓問墨進來陪你一會兒。”吳佩鳳看到李越喝下百淩花蜜水,點了點頭。孩子醒過來就好,結巴點怕什麽。吳佩鳳將等在外間的問墨叫了進來。
自從將李越帶回來,李越前幾日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夜夜驚悸噩夢,吳佩鳳和李長青夫婦一度以為又要失去這個兒子了,沒想到李越喝了百淩花蜜水後,漸漸好轉,睡眠也日漸沉穩,果然如同那瘋道人所言,安神穩魂的藥物能幫他安神固魄,渡過危險之期。見李越臉色有了幾絲紅暈,言語也更加清晰,吳佩鳳深感欣慰,這幾日的辛苦太值了。
且說吳佩鳳見愛子好轉不少,心中壓著的巨石一旦放下,就覺得身心俱疲,回到房中,片刻沉沉睡去。
李越卻躺在床上,無法入眠。
自己是誰?他久思不得,但他確信自己不是“李越”。不然為何眼前所見皆是陌生,慈父慈母無法在自己心底掀起半分漣漪,如同陌路之人。
而這個李越是誰?
這個李越隻是一個小城中一個商人的一個兒子,年方十二,借著祖父輩經商得當,家中頗有餘財,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養養鳥,種種花,偷看偷看家中小丫頭洗澡的一個小少爺。沒想到一次上街溜達,被失控的馬車撞到,雖然被及時救了出來,卻從此一病不起,連秀雲城中的三大名醫都讓李長青夫婦準備後事了,沒想到半年之後李越慢慢好轉起來。
雖然這幾天,自己迷迷糊糊,一半清醒,一半昏迷。李越還是從床邊一直守候的吳佩鳳還有小廝問墨絮絮叨叨的講訴中,腦中刻畫出了一個孱弱,一無是處的少年形象。
李越暗自哀歎了一聲,這就是自己了,孱弱不堪,一無是處,現在還添了個忘詞、結巴的毛病。不過心底有個聲音提醒他,這不是自己。
一時也想不明白,李越將之拋到一邊,不去多想了。見問墨守在床頭,睡眼朦朧,頭也開始一點一點起來,漸漸,李越也陷入睡夢之中。
李越的夢還是一樣光怪陸離,夢中有高聳入雲的大樓,往來如水的車流,小小的辦公室,窗台上一小盆茂盛的菖蘭,斜斜挑出幾朵橘紅的花骨朵,一個青年笑眯眯看著花盆旁邊的一個相框,隱約是這個青年和一個女孩相依相偎的照片。一切模模糊糊,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看清那青年的麵貌,但李越知道自己與那青年有某種聯係。
李越將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揮手抹去眼前的霧氣,以便看得更加清晰,可是似乎怎麽也無法擦抹幹淨。
想朝那青年走得更近一些,可是似乎有重物壓著自己手腳,無法挪動絲毫。
片刻,李越冷汗淋漓,頭疼欲裂!
就在那時,空中光芒四射,三團柔和溫暖的橘黃色光芒覆蓋在李越身上,李越如浸溫熱水中,渾身一陣輕快,人也從夢中漸漸醒來。
李越發覺這次居然還隱約記得夢中物事。
“養魂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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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帝都,人民醫院,急診留觀病房。
輕微的呼吸聲從輸氧麵罩後傳來,麵罩背後的麵孔模糊不清,病人頭發已經全部剃除,厚厚纏滿繃帶,有血花從開顱手術創口中沁出。三根折斷的肋骨已經正位上好鉚釘。右腿脛骨骨裂,上了石膏繃帶,高高吊在不鏽鋼支架上麵,以防血液淤積。
李樺樟檢查了一下各個儀器的參數,量了體溫。她在人民醫院急症處當護士一幹就是三年,這三年,見過的悲慘事故比她前二十三年見過的還要多。而像這次這麽嚴重的,這麽悲慘的,還是第一次見到。其他老護士笑她是菜鳥,見得少,心腸軟。
李樺樟常想,難道見多了,心腸就硬了麽?
二十四小時之內,三次大手術,包括兩次開顱,一次開膛,兩次心髒助勃。主刀醫生還是將他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看著留觀室外那對枯瘦蒼老的農村夫婦,李樺樟微微歎了口氣。那對夫婦坐在那兒已經一天一夜了,一直默默哭泣。李樺樟心下暗想,該找小夏幫他們買點包子饅頭什麽的,他們一直沒吃東西,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嗶嗶嗶!”心電圖監測機響起尖銳的報警聲。
李樺樟慌忙回過頭,病床上的病人顫抖起來,引得病床,輸液架,引導支架嘩嘩作響。
“不好!術後並發症引起的痙攣!”李樺樟一把拉響病人床頭的警鈴,衝向隔壁的休息室。主刀醫生剛剛動完持續十個小時的手術,正在休息室補覺。
“李醫生!李醫生!病人出現反複!爸!爸!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