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巧比趕到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人已經從搶救室推進了特護病房了。
當宋巧比推開房門,看見白色的病床上平躺著一個光頭和尚時,先前的所有疑慮就全部打消了。
那不是她爸是誰?
可是,怎麽會是她爸?
宋巧比走近了再瞧病床上的那人,是個幹黃憔悴的小老頭,和平時完全不同,緊皺著眉頭似乎忍著巨大痛苦,全身打著點滴插著管,連著心電儀。那儀器還在一邊發出微弱的滴滴聲,似乎要見證生命消匿的跡象。
宋巧比反應不過來,整個人都是木木的,床上的這人竟是平日裏那個不正經的老混蛋?她有點兒不大相信。
就在她發愣的時候,床上那人也醒了,好像是睡了好久,一睜眼就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哪兒啊?”
宋巧比回答是醫院。
宋成斌眨了眨眼,似乎記起什麽來,眉頭就皺得更緊了,想起身但全身沒力氣,隻能搖了搖頭,啞著嗓子說:“哎呀,帶我來醫院幹什麽……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地方就是醫院了,咱趕緊回家去吧……”
“老宋!”宋巧比看他掙紮,立刻跳了起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什麽情況?你生病了啊!你昏倒在大馬路上,被人抬來的啊……”
老頭笑了,笑得有點疲倦:“哎呦,我的傻阿比啊,跟你說……他們都是騙你的……他們和醫院合夥騙你錢呢……”
“宋成斌!”宋巧比身子有點發顫,瞪著她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得病了?你說!你是不是一直瞞著我?從一開始?!”
宋成斌也不看她,仍是笑著,還是平日裏那種不正經的邪乎氣,隻是沒那麽瀟灑了:“我哪有什麽病,你看我這不是挺健康的嗎?”說著,他還要起來,宋巧比一把攔下他,恨得咬著牙罵:“老混蛋……你到底想怎麽樣……”話還沒說完,那眼睛就模糊了。
“哎呦真是個喪門星……你爹我這還沒死呢,你這就開始哭墳了……”她爸一扭臉,一副嫌惡,不想看宋巧比。
宋巧比也不想哭,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吸了下鼻子,氣呼呼地說:“你想得美讓我給你哭墳!”
宋成斌又笑了,輕輕一笑,又似乎疼得一皺眉,回過頭看宋巧比:“你說你懷孕來醫院也不好,其實本來今天買了點雞蛋想去看看你,結果我還暈倒了……媽的,倒是便宜了大馬路上那些看熱鬧的……那可是五十塊錢的雞蛋呢……”
說到這裏,宋巧比就再也受不了地哇地一聲哭出來了,一邊哭一邊還罵:“老宋!你這個混蛋!你都特麽癌症晚期了,還買你妹的雞蛋啊……還計較五十塊錢……你傻嗎?!”
宋巧比最後有點歇斯底裏,轉身想往門外跑,結果房門正好打開了,是蕭遠,他剛辦完手續進來,一下子差點撞上宋巧比,也是反應快,一把拉住她,認真地問:“怎麽哭成這樣……”
宋巧比想罵他一句“關你屁事”,但是腦子卻熱熱地隻想嚎啕一番,索性抓住他的領子,把頭埋進去哭:“還不是那個老混蛋!還不是他!就他最能惹我哭!”說到最後,也是說不出來,死死抓著蕭遠的襯衫領子,淚水鼻涕都黏他一身。
蕭遠也不在乎,倒是一伸手,環抱住她,摸她的頭發安慰:“哎呦哎呦,這哭的……可憐見兒的寶貝兒……好了好了,咱爹現在挺好的,吉人自有天相,咱爹出家人,肯定沒事哈……”
“小蕭啊,甭理她,來,你過來……”宋成斌在床上命令,蕭遠卻不願放開宋巧比,索性捧著她,一並走了過去。
“跟醫院大夫說一下,別讓我住在這兒,讓我走吧……我隻想回家……”宋成斌有氣無力。
蕭遠笑了:“老爺子,按平時,你說一我不說二,你說東我不說西,但這次,我可真沒法全聽您的,還得聽阿比的……”
宋巧比回過臉,紅腫著眼睛說:“老宋,你別嘚瑟!給我安心在這兒養病聽見沒?你特麽這次要是敢死……我這輩子不原諒你!”說完這話,眼圈又紅,蕭遠就拍了拍她的肩膀頭,回頭對著宋成斌微笑:“你看,我得聽你寶貝閨女的不是?”
宋成斌也笑了,但笑得短暫,隻一會兒的功夫,他又失神地望向窗外:“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宋巧比抬頭怔怔地望他,他便回過眼眸看了一眼宋巧比:“阿比啊,我死前,你跟蕭遠怎麽也得陪我玩一把鬥地主吧,最好是能帶賭錢的……”
宋巧比想笑又想哭,一時臉上表情複雜多了,倒是蕭遠理解她爸,點頭:“老爺子,等你好點了,我們天天陪你搓麻將打撲克哈……”
“嘿嘿,讓你這小子說的,我現在就想來兩把了……”宋成斌這次笑得有點力量了,大抵是賭的精神在支撐。
那晚,他們仨的地主沒鬥上,宋巧比跟蕭遠倒是在病房裏陪著宋成斌呆了一宿。
期間,宋巧比給周崇寒發了條信息,告知此事,也催著蕭遠早點回去,可惜蕭遠是鐵了心留下來幫她,宋巧比也管不了他。
到了後半夜,病人已經深度睡眠,而宋巧比還是睡不著,蕭遠也陪著睡不著,跟她有一搭無一搭地在透著走廊光的房間裏聊天。
蕭遠橫在地上,翹著二郎腿兒,宋巧比在沙發上排成大字,不夠排,就排到地上去。
“阿比……你說,你真愛那個周崇寒嗎?……”
“跟你有關係嗎?”
“當然有了,我就想知道那個姓周的到底哪裏好……值得你都要給他生孩子……”這話聽起來也挺酸。
但宋巧比心思卻不在這裏,她一心想著她爸的事兒:“哎!我現在越想越覺得後悔,我爸一定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才離開了岵浮寺……他一直都沒跟咱們說……他也真夠能忍的,忍了這麽久……”
蕭遠沉默了。
宋巧比又說:“在過去的二十年多裏,他每天都在傷我的心,我也一直在咒他,而且發了毒誓,他就算有天躺在病床,我也絕不會管他……可是現在看來,說得了狠話的都做不了狠事兒,他到現在還是會傷我的心……”
宋巧比聽地下那人沒回應,以為他睡了,自顧自地歎了口氣:“你跟我爸爸多像啊,他是老混蛋你是小混蛋,最後也都是會讓愛自己的人傷心絕望……可我又何嚐不是?我跟你們一樣,喜歡賭,還總玩大,輸了也是一敗塗地,眾叛親離……”
“說到底,你跟我們一樣是混蛋……”突然,蕭遠回話了。
宋巧比愣了一下,說“是”是承認,說“不是”是打臉,她被他的邏輯套進去了。
“阿比,你不愛周崇寒,你從來沒愛過他,你隻愛他帶給你的生活……他的社會地位他的家庭條件……如果把他身上的光環全部去掉,他現在一文不值,房子車子統統沒有,你還會愛他嗎?“
宋巧比腦子遲鈍,想象不出來。
地上那人就替她說了:“你根本不會愛他,更不會嫁給他……如果愛是有條件的,那麽那就不是真愛……”
“別弄得好像你挺懂似的……”宋巧比有點不耐煩了,不大想說話了。
不料,地上的聲音頓了頓,又續上:“至少我知道,即使你懷了別人的孩子,我還是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