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的前方遠遠地現出了一角飛簷,淡掛柳煙翠,斜倚夕陽紅,正待歸人。
影騅的步子被強勒得四平八穩,馬上人象是在刻意地打熬著它的性子,但也暗透著些近鄉情怯。由北南來的路途不知渡過了幾條河水,如今將歸的那座繁華都城裏盡是親人,已翻似新的故鄉。
“曼雲!”,蕭泓微垂下了眼簾淡笑著偏過頭,對著並轡而行的妻子低語道:“前方到了折柳亭,就到了洛京西十裏了。永德十五年時,我曾在那兒送過阿爺與嶽父大人南歸。”
現在想想,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因緣注定。為半月師誼所行的三叩九拜大禮在當日顯得過重,但從今日而言,倒是讓為人半子的年輕男人心無所憾。
又或許也是從那時起得了嶽父大人的英靈庇佑,才讓自己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了身邊的女子。
蕭泓抓住了周曼雲垂在身側的手緊緊一捏,馬背上正沉眸凝思的女子回過神來,衝著他展顏一笑,宛然夏花璀璨。
“蕭小六,我們一起回來了!”
父親與阿爺都已然做了忘鄉客,對塵世中人而言,逝者已矣,人生中最該把握的應當是最難把握的如今。
馬蹄聲由緩而急,已約摸能看到亭邊隱有車隊相侯。蕭泓自鳴得意地向妻子賣弄了下自個兒的受寵,“就算爹爹沒法親來,大哥大姐是一定會來的。”
“我賭大姐是來接我的!”,周曼雲朗聲一笑,揚鞭催蹄,趁著蕭泓不備,倒是利落地搶前了幾個馬身。
離著亭子還有著十來二十丈,周曼雲驚喜地瞪大雙眼,一個翻身就立即下了馬。沒了騎士的馬匹被拍了臀掉頭向後,而曼雲則象隻歸巢乳燕一般急急地向前方撲去。
看著弟婦對耀眼的金鸞玉車視而不見,從眼前擦了過去,立在車邊的蕭婉呆呆地抬臉望向前方,一臉錯愕。
“姐!”,被女人拋之腦後的年輕丈夫一邊幫著妻子控牽住了馬匹。一邊笑著走向了姐姐。
“蕭泓!”,一張菱唇喔成了鴨蛋圓,蕭婉指著折柳亭側正熱絡地執手相對的一雙男女,扯高的嗓子更顯得尖利,沒有半點久別重逢的喜悅,而盡是驚懼。
如果不是眼前的弟弟如假包換,蕭婉實在無法接受自己居然眼睜睜地看著弟婦從身邊跑過去熱情地擁住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俊道士。
麵對姐姐眼中的質疑,蕭泓尷尬地撓了撓頭,輕聲解釋道:“那是嶽父大人!娘子許久未見。難免激動了些。”
嶽父?蕭婉眼中的疑色更濃。
“小子倒是上道!”,一聲冷哼遠遠響起,與曼雲並肩走來的青衣道士目光炯炯地直盯著蕭泓。
蕭泓不讓不避,倒叫道士在漸近的距離中一步一步冷臉轉睛,笑道:“好小子!衝著你的一聲嶽父,貧道倒是不好為難你了!”
“小婿見過嶽父大人!”,再一聲更顯誠懇的喚出口,恭敬行禮的蕭泓瞬間將年輕矯健的腰身壓得極低。
周曼雲不禁捂唇菀爾。
與師父徐訥的重逢實屬意外。而蕭泓自動自發的恭謙倒也出了她意料的自然流暢,活似早已在師父門下當慣牛馬走。壓根找不出一絲半縷的破綻。
馬屁搔到正癢處,自然也就扯近了距離……
並行在夕陽裏的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風中笑聲依稀,仿若真是早已相處了十年八載的翁婿。
玉車輕搖,車中穩坐的蕭婉緊攢著曼雲的素手,還是一臉的神思恍惚。不可置信地喃語道:“曼雲呀!他真是你爹?你師父?”
雖未正式認爹,但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對於自己來說,師父徐訥本就是另一個至親的父親。
周曼雲異常認真地對著大姑姐點了點頭。
“看著也沒多大呀!”,蕭婉的歎聲依舊,再接著卻是在曼雲的解釋中突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神情亢奮地道:“還是說他真懂得駐顏之術?”
蕭婉在雲州經了曼雲相哄,雖然還受著失偶的傷心困擾,但已開始傾了心力開始研究道藏,真心地想要出家為了女冠。
道經千卷,對於女子來說,除卻了最為奧義深遠的長生來說,就是芳齡永駐青春不老。
剛才周曼雲有說徐訥年已不惑,但看著就象和蕭小六年紀差不多的二十來歲小夥子,難免讓蕭婉聯想到了那一襲道袍蘊藏的奇妙功力。
周曼雲也覺得神奇。她前世大約在此時遇到的徐訥就是日暮西山的陰鬱半老頭,而這會兒的賣相才正經符合著神秘毒家傳人的身份。
誰家玩著藥毒的,沒有幾副駐顏增色的好方子?何況是南召的聖星殿。當年的師祖婆婆莽滄月就據說是位偷停了時光的絕妙佳人。
曼雲想了想,抿嘴笑道:“駐顏術、長生道……師父或多或少都懂著些,姐姐倒確實可以跟他討些方子。”
因為覺得拔毒無用,蕭婉一直拒絕曼雲為其清理玉徹之毒調理身體的請求,而如今難得她對所謂的駐顏術有興趣,曼雲也就順水推舟地動了將病人轉給師父的心思。
蕭婉邀住落霞山的梅塢,而徐訥卻請小兩口一起在景王假幼帝之名禦賜給他的玄清觀暫歇一晚。
兩處同在洛京西郊,蕭泓斟酌了下路途遠近更考慮了妻子情緒,略對阿姐表了歉意,還是跟上了新哈上的嶽父大人。
有心求道的蕭婉,倒不惱,攀著曼雲的胳膊顛顛地也自行跟了過來……
月華冷漣如水漫鋪著清靜道觀,梧桐疏影下踞坐著的曼雲輕抬俏臉,目不轉睛地盯著師父,盡顯孺慕。
“去年十一月,劉泰突然發難,遣心腹至曆澤前線拿我。為師猝不及防被捕拿押至楚陽獄中,困禁幾近將死……接著,官軍一路勢如破竹攻下楚陽,我也隨之又被複解入洛京……景王親至獄中相勸,所以就順勢降了!”
徐訥低訴著自個兒的經曆,一副毫無掛礙。雲淡風清的模樣。
周曼雲偷眼兒看了下正坐在另一邊廊下敘著別情也為他們師徒保留著私談空間的姐弟兩個,側手遮臉輕聲道:“師父!你怎麽會被人縛解京城?按理說,應該是你捆了眾人才對!”
“對呀!被人冤枉通敵怠戰,自然要心氣不順!一把毒藥下去盡讓那起子小人倒下,再送到敵人手裏。對敵言明,我徐訥徐敏行可不是要降,不過是覺得玩膩了!不想再帶著一群蠢豬吠狗折騰,全部就此送上,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曼雲立即將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這樣的說法才更符著徐訥的個性。而在前世裏,徐訥也正是這樣做的。
“讓你失望了!”,徐訥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當我發現敗績已定,其實心中就認了輸。一路被人捆粽子似的從楚陽再到洛京,是實情。但見景王蕭睿虎軀一震,納頭便拜也是實情。”
“師父一直沒有用毒!你是故意示弱?又或詐降?”
“詐什麽詐?輸就輸了,不管什麽原因,輸了就得認了。降也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倒確實是故意送上門給人捆的!”,徐訥溫和地笑道:“既然都是要降。不是越淒慘落魄反倒越能得了勝者的接納認可?”
“以前的師父不會這樣!”,周曼雲一語雙關,帶著點淡淡的惆悵。
“我想過,若是沒有在江南受義父教導過幾年,多少知龗道點中原士大夫如何下台才算下得穩當。也許我真的會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受不得半點被同伴懷疑的委屈,索性一拍兩散求個幹脆。而最龗後也不對敵屈膝,而是要……要死得漂亮些。”
徐訥慵懶地象是沒了骨頭一樣靠上樹幹,迷離著雙眼,輕聲囈語道:“我曾想過讓彤的第十三針上帶著‘血午蓮’,尋了日光最燦爛的一日死去。隻要一縷淡光照在我的屍身上,屍體就會如煙火一般瞬間成灰,隨風無蹤……”
“師父!”,曼雲大驚失色地痛呼出聲,一雙小手緊緊地拽住了徐訥的衣袖,唯恐他真的就會隨風而去。
徐訥之言並不全為虛,前世裏他的自盡正是用了這樣絕決的狠法子,驚呆世人。
“傻孩子!”,徐訥低下頭,溫柔的眸光定在了正牽著自個兒衣袖的嫩手之上,輕聲道:“隻是想過。但再想一想卻是死不得。因為我記得,我曾答應過一個小姑娘,許她為我養老的!”
“師父!”,周曼雲的眼淚不爭氣地滾了下來,哽咽著聲道:“雲兒自是要養你老。隻要你好好活著就好,一直活著!”
“一直活著?那我就成老妖怪了!”
“老神仙!”,周曼雲破涕為笑,賭氣地撅起了嘴。
說不得真會成了神仙!
曼雲在徐訥的勸慰聲中拭淨了腮上淚痕,還帶著水光的雙眼盯住眼前俊朗出塵的道士,不免暗生感歎。
“現在的皮相更適合當了神棍哄人?”,徐訥象是讀懂愛徒心思似的挑眉大龗笑道,“原本混在反賊堆裏已盡帶了匪相,但是被關在京城當豬養了近半年,手中能配的丹方十之八九也盡是調身養顏的,鎮日無思無慮,倒是把自己捯飭得蠻適合當了這玄清觀的活招牌。”
“當豬養?蕭睿故意的?還有你真當了道士也是被逼的?”,曼雲立時瞪圓了眼,涉及到自家師父,也就自然地拋了對公爹應有的敬意。
“純是為師自願!”,徐訥笑著拍了拍曼雲的肩,“象我這樣掛得上號的大反賊,按著目前朝廷的格局,放到地方要被操心著降而複叛,擱在朝堂會被人當著要搶權爭勢。煩得很!所以,就跟景王殿下自請出家!然後,他就賜了這座玄清觀。”
“真心要當道士?師父,烏蠻族供著蟒神,南召國內也盡信著佛陀。你本來當道士就是當假的!”
“佛道神明,萬法歸宗,有什麽不可以?在中原還是當道士的好!配毒弄藥權當了煉丹,養蟲放蠱可借說是用符咒施法。還有,當道士的不用削發,看起來也更好看些吧?”
徐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塵,轉頭對曼雲露齒一笑,眼帶戲謔地自作調侃。
“是!師父再英明不過了!”,曼雲笑捂著嘴站起了身,自充了幫著敲鑼的狗腿小道童。從師到徒,他們純還就是塵世毒人,哪兒有半點出世之心。
另一邊,見師徒二人象是談興已盡的姐弟倆也站起了身,緩緩相對聚攏了過來。
清風盈袖,隨意披散在肩的黑色長發似若牽影縈夢,一輪月淡淡地將皎潔華光映在了年輕道人身上,直將俊逸不凡的容顏又蒙上一層霧籠雲遮的神秘麵紗。
芒鞋輕叩的石板似不沾塵,一步一步通著遠離塵世的玄天勝境……
“仙師在上,還請收了小女為徒!”
周曼雲不可思議地盯住了前方不知怎地就突然對師父盈盈下拜的大姑姐,滿臉驚詫。
天!姐姐根本就不知龗道自家的便宜嶽父大人精修的是哪門子道,就上趕著為賣相所惑想要當了玄清觀的首徒!
跟著蕭婉身後搶了幾步急趕上來的蕭泓立在原地,抬望的雙眼恰恰與妻子的目光相撞,同擦起了擔憂的暗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