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的大木盆,滿漾著墨色的水波,就象是個大號的洗墨盂。
被虛言從水中抱出來的小嬰兒周愷膚白如雪,黑色的水珠從他的身上滑下,跌到水麵濺起了水花一朵一朵。
周愷正玩得意猶未盡,象藕節一樣圓鼓鼓的小腿不停地踢蹬著,小嗓子試試音正想要開嚎,侯在一旁的曼雲就將一塊大大的綿布披到了他的身上。
沒一會兒,周愷的小脾氣就一點皆無,光著小身子老實地趴在軟柔的床榻上,享受著虛言為他做的細心按摩。
從細嫩的脖頸到撅起的小臀,再順著小胳膊一點點抻到每一個手指尖……虛言的動作流暢,輕柔。
若不是曼雲曾見過師父第一次抱著周愷時提心吊膽的樣子,會當他本就是服侍著孩子的奶媽子,還得是做了多年的老資格。
“我看師父那樣子,象是把自己當愷哥兒的親爹了!”,負責倒了周愷洗澡水的忘語,拎著空盆靠到曼雲身邊,輕語挑撥著。嘴裏露出的酸意,象是剛喝飽了份量十足的一甕陳醋。
周曼雲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也許是因為周愷與虛言一樣都是用了金鴉暖後出生的孩子,曼雲也同樣地明顯地感覺到他對周愷的偏疼。
比愷哥兒大幾個的小貓兒,有著殘疾的腿部需要矯形,但師父也隻是將手法教給了白露、小滿等人,就甩手不管了。可對周愷,虛言從他初生伊始。不提別的,每一天的泡澡及按摩從未假手過他人。不想他人誤沾了藥液的說法。聽著冠冕堂皇,但細究也是不通。
“可能師父真的喜歡極了愷哥兒。”。曼雲輕聲應道,眼睛直盯著正給弟弟麻利地裝上衣褲的師父,發愣。前世的徐訥,從未娶妻生子,賣友傳聞再兼死得詭異,讓人覺得他陰森可怕至極,可現在眼前的師父讓人覺得溫柔得嚇死人。
那一邊,虛言正跟來接孩子的白露交待著已不知說過多少遍的注意事項。
“別再用那小蠟燭包縛著愷哥兒手腳了,天氣也漸轉暖。該讓他多活動活動,不過就是大人們受點累而已……”
白露抿著嘴,一一笑應了,待等虛言的羅嗦了了,才笑嘻嘻地問道:“道長!大奶奶明日就要回燕州了,不知前幾日說要給他們路上帶著的藥物備得如何?”
白露口中提到的大奶奶是杜姍姍的大嫂蔣氏。這一次,蔣氏返程回燕州,預備輕車簡從,糧草自然是帶不了的。周顯也就籌備了些細軟及藥物當做回禮相送,而虛言也特意地備了些特殊的成藥。
一個褐色的小包裹挎在了曼雲的臂彎,她跟在抱著弟弟白露身後,向師父道了晚安。離開了虛言徒弟住的小院。
“白露妗妗,這次你能留下,真好!”。走到院門口,曼雲把手上的包裹交到了正打燈籠等著的小滿手上。牽著白露的衣襟,愛嬌地說道。
這句話。曼雲說得由衷,前世匆匆見到的白露帶著孝,不知經曆了些什麽,也不知是不是玄霜發生了什麽不haode事情。但這一次,白露夫妻兩個都留在了江南。如果一點點小小改變可以讓這世上多留下一對能共白頭的夫妻,曼雲就覺得極好了。
“我和二哥,怕是要終老江南!婆婆也隻能由大哥大嫂照顧著了。”,白露輕歎了口氣。在一堆兒杜家親兵中,最早被確定要跟著杜氏的應該就是他們夫妻倆了,玄霜的大哥杜玄風是要跟著蔣氏回燕州的。
“玄風舅舅的妻子就是燕州人?”,曼雲恍然,一下子明白了杜家兄弟這樣分開的原因。長子長媳在燕州,次子次媳留在江南,也算安排得妥貼。
“是呀!大嫂就是大奶奶的娘家侄女,很是能幹賢惠的!”
“咦!當真?”,曼雲有些訝異地歪了歪小腦袋。杜家兄弟雖說也都在軍中混了個小官,但究其出身,也不過是杜氏的乳娘之子。而聽說,蔣氏的娘家本也是燕州將門,論起出身比起杜家兄弟要強上許多。
這門親事,顯見杜玄風有些高攀了。杜玄風娶了官家小姐,孤女丫鬟出身的白露想必相處也麻煩,從這點來說,他們兩口子來江南倒也對。自行演繹了下,曼雲低下頭,不再吭聲了。
聽出曼雲的語氣裏帶著懷疑,白露低下頭整了整周愷的小披風帽子,輕聲道:“大嫂真的極haode!等姐兒到了燕州見了她,就知道了。”。
有些事,白露不好明講。杜玄風的妻子蔣菊英能嫁給杜玄風,是因為玄風得杜蔣兩位將軍的賞識,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蔣菊英打小就是個天啞。啞嫂雖有殘疾,但與大哥相處,還算是恩愛的。
“白露妗妗!”,曼雲故意提了音量,開心地道:“反正,等你和玄霜舅舅在霍城落了籍,就是霍城人了。”
“是啊!”,白露也從善如流地,笑著點點頭。
蔣氏南來,要留在江南的杜家親兵都帶來身份文書,待等在霍城縣衙過個明路,他們就能脫了燕地軍戶,成了正兒八百的霍城良家子。對於現下還能壓著官衙辦事的周氏大族來說,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隻是周顯在與蔣氏細談過之後,建議將蔣氏送來的杜家人分了批,一拔一拔地托不同的人去緩辦,而且並不一定要都落在霍城,具體的操持也要等蔣氏離去之後,再開始進行。
周顯的安排,曼雲也知道。對於老人家的謹慎,她佩服,但一想到被祖父防範的對象,她怎麽地也樂不起來。
“師父那兒還不知道會怎麽填呢?”,想著剛剛由白露帶給虛言的幾份文書,曼雲心中惴惴。
讓曼雲惦記的五六張身籍文書。正擺在忘語房間的桌上。
燈影晃動著,淡黃色紙箋。空了幾處的墨跡,映在對坐桌邊的師徒兩人臉上。一片朦朧。
“杜家倒也有趣得緊!”,虛言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書看了兩眼,笑著擱下了。
周曼雲的外祖父杜將軍字恒城,恒城兩字還是禦賜,表彰的就是他為國守邊,磐如堅城。本想著,他應該是個方正嚴肅的忠君將軍,可是看著他讓兒媳拿到江南來的這些文書,就知道。這道城對外還算結實,對內還是自放窟窿。
隨著杜家親兵來的身籍證明,不是一人一份,而是一打一打蓋了燕州都防軍所,甚至各府縣衙門大印的空白文書,有一些個還不是燕州的,而是跑到幽州、安州等地。
杜玄風做人情送給虛言的幾張,就是分著不同的地界。
“我們現用的並不是戶籍文書,而是西南矩州的度牒。掛在磧岩七星觀。一直道裝,對你來說,不太方便,畢竟等你長大。要在陳朝娶妻生子會麻煩虛些。再來,陳朝皇帝現正借著去年普濟寺的刺殺,正在全境之內大索著南召餘孽。
算我多想。也許陳朝中也自有人跟那些打著複國旗子卻不知想要做什麽的人有著聯係,要索查的目標說不準就是你。所以。杜家送的這份禮,也算雪中送炭了。”
認真地聽完虛言的解釋。忘語扁了扁嘴,悶聲應道:“保不齊,人家是要找你的呢!”
“倒也是!我比你有用得多!”,虛言挑了挑眉,隨手扯過了張白紙,提起筆來,落墨紙上。
文書再被虛言翻檢了一遍,zuihou隻留下兩張擱在桌上,他曲指叩了叩桌子,起身道:“小子!我寫了兩個人名生年,你看著照填吧!記得小心點,字寫得端正些,可別給我寫廢了。剩下的,我留著有用。”
掛在房門上的門簾隨著虛言的話尾輕輕晃當,忘語鼓起了腮幫子,對著桌上擺著的筆紙,狠狠吐了一口濁氣!
紙上墨跡未幹的人名,躍然入眼,忘語一下瞪大了眼睛……
“徐訥?徐羽?那小子想姓徐就姓徐吧!”,虛言肅立在房簷下,透著窗,看看少年正埋首認真書寫的身影,垂下了眼眸。
安州裕平縣出身的兩個徐姓男丁,將遷霍城入籍。家國河山,宗族姓名,對比著周顯硬要周愷入譜的執著,實在是讓人慚愧至極!聽著已經落定要叫徐羽的小子在房裏傻氣十足地一聲迭一聲歡呼,虛言靠在了牆邊,心中五味陳雜。
三月十七,蔣氏回歸燕州的車隊從霍城周家的半山別院出發。
一連串的車隊加之護衛的百騎,如來時一樣,聲勢頗大,引得明送或暗送的人們都一陣兒側目。
百人的車隊行出了霍城地界,轉過一處僻靜的山灣,接到探哨信報的蔣氏,跨步下車。
她與身邊幾個丫鬟出發時的裙裝,已換成了窄袖束腰的胡服,頭上身上的釵環也盡摘了幹淨利索。
“車隊分行,按與周老大人的約定散入各莊。回燕州的兄弟們,一騎三馬……”
隨著杜玄風的指示,分散開的車隊向著不同的方向行去,而確定要留在霍城的杜家親兵,翻身下馬,向將北歸的蔣氏等人重新道別。他們大都將乘馬讓給了回燕州的隊伍,然後要各自換了衣裳陸續回到霍城及周邊的幾個小莊。
除了明留在半山別院跟著杜氏的玄霜白露等人,他們按著周顯與蔣氏的安排,暗自留下。
小姑這兒,也隻能盡力至此了。當務之急,是要早日回到燕州,將周老大人的特意交待,帶給父親。
蔣氏遠眺了下還依稀可見的霍山,拔轉了馬頭,喝令道:“我們,走!”。
蔣氏的一聲令下,一隊不過二十人的小隊伍,飛馳向北,要盡快地趕到早已約好渡船的清遠歧浪渡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