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病好得快,三分在藥七分卻是在己。
雖然囿於今世五歲的身體裏,但是,周曼雲還是記得前世作為一個成年女子的經驗。
重生莫名,病好,藥對,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她一恢複了意識就主動配合著飲食和盡可能的讓自己多動彈起來。
所以,大清早,周曼雲已在自個兒的房門前跟著朱媽媽有樣學樣,叩齒搖頭,擺腰揉腹,全然無視內院裏那些早起的仆婦、丫鬟們詫異的眼神。
這幾日細細地回想前世的境遇,周曼雲更明白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道理。
十八歲時她剛從高家少奶奶的位置跌落給人鋪床疊被伺枕席,初時也是嬌嬌怯怯得不適應。後來活做多了,卻自然拋掉孱弱,雖然境遇不佳,但身體康健,所思所想也算通達,認了自己的命歹,凡事靠己,也活得不差。
可後來定居在了洛京的後院裏,錦衣玉食的日子一過,不出兩年,心中對那男人起了不該有的依賴心思,就又退回了從前做周家女高家媳的憋屈,到zuihou落了個連親生子都保不住的結局。
那時不敢逃,也是有些是擔心自己逃不了才放棄。身體好壞也影響人的心境,這輩子決意要守護母親,就得讓自己的身體盡量再康健些。
杜氏死日將近,不知當年當日是何種情形的曼雲心思沉沉。
不過神思再飄搖也禁不起朱媽媽的厚實拉扯,她的讚聲響亮,象是巴不得全縣城都能聽見,“雲姐兒真聰明,一學就會!”。
周曼雲偷偷地抬起小手拭了把汗,把麵上的心虛掩了去,在心底再次對自己強調著,“我才五歲,才五歲,能把這些照樣兒做出來是該得意的!”。
再抬臉,一滴自得的汗珠兒已上了小巧的鼻尖。
依葫蘆畫瓢兒,跟著朱媽媽比劃了一通,回到廊下,小滿就貼心地遞上了拭淚的帕子。
“二伯娘!”,周曼雲看著就立在小滿身邊的高氏,麵上還是不覺得露了羞澀。
想來剛才那些個動靜已然被高氏全收到了眼底,貞淑嫻靜,她跟高氏前世的教導已背了個道兒。
帶著輕淡的梅香,高氏的手愛憐地摸上了曼雲的小腦袋,“剛病好,就能這樣歡實,多好!”
不是責怪?曼雲暗暗地有點幸福的眩暈。
已探完杜氏的二伯娘高氏,是來給曼雲送早點的。同樣她親手包的燕皮小餛飩,一份給曼雲,一份送到了外院,給她親兒周慎。
看著高氏嫋嫋而去的身影,曼雲慶幸地看了看外院的方向。
那夜,慎哥兒莫名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熱,好在有假道士在,折騰半宿,終於險險地搶回了慎哥兒的命。
仿若度了一劫,慎哥兒也漸有了好轉的跡象。
而這也讓本來對留下來曆不明道士很有意見的大奶奶謝氏啞了聲,對眾妯娌前仆後繼都成了道士的信眾隻能腹誹。
應該他不會死了吧?曼雲手中的小匙,在小碗的湯水中撈了空,依舊未覺,直接放到了嘴邊。
前世裏,家中的逝者死忌,挨得近,整個周家一到六七月就是一片香煙繚繞的陰霾。跟在高氏身邊長大的曼雲對慎哥兒的日子,記得很清。
今日是已經是六月二十三了,曼雲在心中掐算完,麵上露出了甜甜的笑,不管如何,慎哥兒的命已與前世不同。這一點點的改變,也讓她對接著留住娘親跟更多親人的命有了更多信心。
六月二十三!再一細想,周曼雲手中的湯匙砰的一下掉到了碗底,濺起的湯汁很快的濡濕了她身上的藕色小衫。
“亂想什麽呢?”,坐在床上看著女兒吃早點的杜氏,嗔怪地斜了曼雲一眼,招呼著朱媽媽給她換件衣衫。
周曼雲看著朱媽媽手上捧著的一團柔軟的胭脂紅櫻,使勁地搖了搖頭,“太豔!”
“姐兒生得好,又白嫩,穿豔了才好看!”,朱媽媽一邊笑著,一邊自顧著給曼雲解著身上弄髒的衣服。
“換件素……”,話到嘴邊,曼雲自咽了,木偶式地攤開了手。
她能說什麽?那個沒了的文哥兒,明顯周家上下都沒當回事。難道告訴就是喜好豔色衣衫的母親,父親可能已經不在了?還是告訴整日也還是光鮮亮麗的周家眾人,在霍城的周太夫人,七十六歲的曾祖母孟氏今天就要去了?
這會兒要是強要著素,會被認定是引晦氣的,畢竟家裏病人一堆兒。
默默地在心中暗禱一番,從善如流地換了衫,周曼雲坐到窗邊的書桌旁,托著小香腮,望著外麵的天空發呆。
“平州這天氣邪性兒,自五月來就沒落一滴雨水,要不能讓那孩兒瘟發了起來……”,朱媽媽坐在曼雲身邊,納著一隻鞋底,嘴裏不停地碎碎念。
永德十五年,哪裏的天氣都邪性兒!特別是對周家而言。
前世,就聽霍城的老人們說過,曾祖母孟氏去世前後,霍城連著下了小半個月的雨。
曼雲輕輕地歎了口氣。
六月二十三,霍城,大雨。
雨點如豆,連著了線砸在地上,濺起了一朵朵白色的水花。
就連周家大院裏在各處擺著的三十六個風水缸,都有好些個被突來的雨水灌了個滿飽。缸中飼養的錦鯉也躍出了幾隻,在地麵上撲騰著,拍打同樣被衝出缸的睡蓮花葉。
下人們在大管家周安的指揮下,冒雨捉魚,排水,井然有序。由始至終,不見周家上下,大大小小的各位主人蹤影。
在霍城的周家人,都集中在周太夫人孟氏的房裏。
周顯庶出三子周楊夫婦,在內房裏伺候著,而以長房嫡孫周恪為首的周家第四代都戰戰兢兢地等在外間,據說是等著被傳去見曾祖母的zuihou一麵。
內室中滿頭白發的孟氏梳著整齊的發髻,也著上了早就備haode誥封大衣,看著麵色紅潤,精神矍鑠,由一個貼身伺候的婆子扶著,靠在床頭的三星迎喜枕上。
“祖母,還請您用些藥吧!”,一碗藥置在托盤上高高地被舉起,周楊夫婦跪在床邊,哀聲苦求。
周三奶奶林氏,跪在奉藥的丈夫身邊,低垂的眼睫悄然閃動。丈夫在外還有些不太明白,她卻是清楚得很,自打公公周顯下獄的消息傳回霍城後,祖母孟氏就已自絕了湯藥,近兩日更是連飲食也禁了。
按剛送走的大夫的說法,孟氏現在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而且就連孟氏自己也清楚大限已到,也自換了衣,想要交待後事。
果然,如同以往,周楊奉上的藥還是照例的被孟氏屋裏的丫頭含淚拿走了。
“去洛京和平州報信的人都安排好了?”,孟氏問著周楊,待聽到一聲哽咽的“是”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還是怨我這死老婆子貪生,早死些個日子,讓你爹報了丁憂退下來了,就萬事大吉!”,孟氏微閉了下眼,又突然地睜開來,目光灼灼地盯向了周楊,“我的喪訊,你親自送到平州,帶著船去!謝氏不回來,你就說遵我遺命把能接走的孩子都先接回來!”
孟氏麵色潮紅,話音透著許久未聞的鏗鏘,但憑誰都知,她這是已如風中的殘燭,在拚了命的燃著光亮。
周楊低聲應下,想著一牆之隔正被安排等著見曾祖母的長子嫡孫,心中百味陳雜。
周楊的生母黃氏本與父親周顯姑表之親,同為孟氏撫養成人。本以為青梅竹馬的一段佳話,卻在周顯少年成名娶了謝家女後東落了空。
孟氏本要安排黃氏另嫁,但陰差陽錯,卻成了周顯的妾室,生下周楊沒幾年就沒了。父親一路就職都不曾帶他在身邊,一直以留他在霍城為祖母盡孝為名,讓他自在霍城娶妻生子。
原以為自己能就這樣默默延續霍城周家時,在京的父親居然返鄉,還提前將幾位兄長的孩子都先送了回來。
現在父兄獄中,已顯見著還未回來的嫡母並不是好相與的,獨自留在霍城近三十年的周家三房人心惶惶。
何況祖母的一些交代,對周楊來說,有些過於沉重了。
“楊兒!”,養了幾十年的孩子,孟氏有什麽不明白的,可再多的話她也沒力氣說了,隻能顫巍巍地拖了周楊的手,放在了一隻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匣子上。
內室裏的啜泣聲一直不絕,窗外雨聲嘩嘩,卻是什麽也聽不真。身為長房嫡孫,十二歲的周恪拉緊了九歲同胞弟周惕的手,微微低下的頭,審視地看著周邊堂兄弟姐妹們。
好半晌兒,內室裏終於傳喚了。一群孩子,瑟瑟地自覺成隊走進房裏,一一地由林氏領到孟氏的跟前。
孩子們看到的曾祖母孟氏已口不能言,躺在床上,目光煥散的掃過了眾兒孫……
天空突然地響起了一聲炸雷,雷聲過後,方才小歇了一下的雨勢轟地一下又大了起來,孟氏房中也跟著響起了慟天憾地的哭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