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醫院的工作人員將何海的屍體從急救室推了出來,用白色床單從頭蓋過頭頂,隻露出一點灰白的頭發。
何歡始終木納地站在門口,周沉感覺到麵前的人全身僵硬,像是被抽空思緒的木偶。
直到擔架床快要被推入電梯,何歡嘴裏才開始念念有詞:“爸…爸……”,聲音很低,周沉挨她這麽近才能勉強聽清。
然後何歡突然往電梯那邊跑,一邊跑嘴裏一邊喊“爸”,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急切,可惜工作人員沒有停下來,她跑到電梯門口的時候身子一個踉蹌,膝蓋著地,伸手過去碰到的隻是緊緊合上的電梯門。
“爸……”
“何歡!”周沉趕緊跑過去,想將摔在地上的何歡拉起來,可她身子僵硬著往下癱,周沉拉了幾次沒拉得起來,隻能繞到她身後,雙手支住她的兩邊胳膊,強行將她從地上架了起來。
“爸……爸……你別拉我…他們要把我爸帶哪裏去?”剛才還木納安靜的何歡突然失控起來,尖銳的叫聲在走廊裏回蕩。
周沉捏住她兩邊胳膊,感覺到懷裏人的情緒已經瀕臨奔潰邊緣。
“何歡…你聽我說,你爸已經走了,你要麵對這個現實!”
“不,你胡說!我爸好好的,我爸沒有走,你胡說!胡說!”
何歡想要掙脫周沉的手臂,身子在他懷裏扭個不停。
周沉發狠,強行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
“何歡,你冷靜一點!”
“我爸沒有走,我爸沒有走……”她也管不得周沉在說什麽,嘴裏一直重複這句話。
“我爸沒有走,我不信,我還沒跟他見最後一麵,他怎麽可能舍得扔下我一個人走!”何歡似乎又開始鑽了牛角尖,“我要去找我爸,他們把他帶去哪裏了?我要去找他!”
何歡突然使了猛勁,手臂甩開周沉,趴在電梯旁邊胡亂按著樓層。
她已經完全失控了,手指抖個不停。
周沉從後麵一把裹緊她的身子,幾乎是粗暴般將何歡壓在牆上。
“你看著我,何歡,你看著我!”他用手拍何歡麻木的臉,她那雙眼睛已經空洞幹澀一片。
周沉情願她這個時候痛哭出來,至少讓情緒有個發泄口,可何歡麵部僵硬,一點哭的跡象都沒有。
他心疼地捧住何歡冰涼的臉。
“我知道你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你爸真的已經去世了,何歡,你必須逼迫自己堅強,這種時候你必須堅強!”
她這十六年來一直堅強,從未軟弱過,可這一次真的已經氣力用盡。
“你們誰懂我?”
何歡抬頭空空地看了一眼周沉,後背順著牆壁滑下去……
夜晚的急救室走廊,頭頂的日光燈亮如白晝。
何歡那晚幾乎在醫院坐了一夜,周沉也守著她守了一夜。
天微亮的時候才勸她回去。
何歡一路就如木偶,不說話也不流眼淚,到家後一頭栽到床上倒頭就睡。她把自己放到了一個真空狀態,不呼吸不思考也無悲喜,這樣才讓周沉擔心。
周沉在床邊又守了一會兒,何歡早就已經睡著,睡得很熟,隻是眉心皺著。
周沉斷言,如果她此時正在做夢,估計也是極其悲傷的夢。
他無法替她分擔這些絕望和悲痛,唯一可做的便是守在她身邊給她支撐和力量,為她做他所能做的事。
利用何歡睡覺的間隙,周沉先打電話去學校給她請了一周喪假,又安排方秦去醫院辦理相關手續,以及何海的喪葬事宜。
或許人生的際遇真的沒有道理可言。
何海生前潦倒半世,可死後卻落了個風光大葬。
方秦是按照“周沉嶽父”的規格來安排何海後事的。
雖然這個“嶽父”隻是市井小人物,可看在周沉的麵子上許多人也不敢怠慢。
靈堂設得很大,喪禮第一天,鄴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了不少,花圈收了百來個,從靈堂一直排到大門外麵。
周鴻聲沒有露麵,但他讓周業送了花圈和挽聯過來。
馮厲行也來了,在何海靈前上了一株香,跟周沉打了招呼,告知連翹因為尚在月子裏,所以不方便來這種場合。
許多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周太太。
何歡穿著孝服跪在靈堂前麵,麵無表情地看著每一個過來吊唁的人朝父親的遺像鞠躬磕頭,其實這些人她大多不認識。
最後吊唁的人都會過來再朝著何歡和周沉鞠一個躬,禮節性地說一句“節哀順變”。
一般這時候都隻有周沉在招呼那些人,而何歡始終傻愣愣地目無焦距,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說。
見過何歡的人私下裏也會討論。
“看著年紀是挺小,剛滿二十吧?”
“還是大學生呢,沒畢業。”
“那確實小,老夫少妻啊,不過能和周家攀親,這女孩子家裏什麽來曆?”
“沒什麽來曆,父親就是一個市井混混,母親早就帶著她改嫁了,知道她繼父是誰嗎?”
“誰啊?”
“沈氏餐飲的沈嶽林。”
“嘖…關係倒挺亂的。”
“嗯,何止亂啊,之前沈嶽林的大公子要跟池家結親,訂婚宴上卻帶著這姑娘私奔了。”
“真的啊?那看來這姑娘也不簡單!”
“……”
“……”
那場喪禮何歡最後成了眾人的焦點,不過她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麵。
周沉替她料理好了所有事情,而她唯一要做的便是跪在靈堂前麵,整整跪了一天,周沉勸了幾次她也不肯起來。
剛好那會兒於瑋彤趕過來,周沉想讓她去勸勸何歡,於瑋彤卻搖頭。
“周先生,你就讓她跪著吧,她不會起來的。”她抬眼見靈堂前那抹小小的身影,苦笑,“我知道何歡從小就跟她爸的感情特別好,如果六歲那年她可以做選擇,她絕對會留在青衣巷,而不是跟著她媽去沈家。”
許多事或許於瑋彤看得最清楚,因為於瑋彤從小跟她一起長大。
“何歡跟她媽的感情不好,所以她爸的死應該對她打擊很大。”
周沉不再說話,回頭也看了一眼何歡,她垂著頭,燈火與人影交錯間,她小小的側影顯得更加脆弱不堪。
於瑋彤將周沉此時的表情都看入眼裏,她終於放心,因為這個男人在看何歡的眼神中有心疼,有關心,更有決心。
“周先生,謝謝你幫何歡做了這麽多事,如果她身邊沒有你,我無法想象她一個人怎麽麵對她父親的逝世。”
周沉嘴角勾了勾。
“於小姐言重了,我隻是在做我份內的事。這是我的責任,她是我的妻子。”
有這句話就夠了。
於瑋彤頷首,覺得何歡即使曾經經曆過再大的苦痛,最終上天把周沉安排到她身邊,她這一生也都值了。
天快黑的時候賓客漸散,靈堂裏越發冷得厲害。
周沉拿了一件大衣披到何歡身上,她木木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將頭繼續低下去。
“方秦,沈家那邊有人來過麽?”周沉將方秦喊到門口問。
方秦搖頭:“沒有,沈家那邊暫時還沒人過來。”
周沉沒再言語,眼神漸冷。
可說曹操曹操就到。
周沉還沒進屋,隻聽到身後有人恭敬地喊他:“周先生…”
沈嶽林帶著江秀瑜一同過來,那會兒已經臨近7點,早就過了賓客吊唁的時間。
周沉和方秦相視一看,自然明白沈嶽林為什麽要挑現在過來,目的就是為了避開賓客高峰期,畢竟來吊唁自己老婆的前夫也不是光彩的事。
不過到底他還是來了。
江秀瑜與沈嶽林結婚這麽多年,他從未見過何海,不是沒機會見,而是他完全不想見,不屑見。
在沈嶽林的心目中,何海就是個市井無賴,窮人刁民,跟他見麵有辱自己的名聲和社會地位。
可現在他卻不得不親自來吊唁。
沈嶽林在門口跟周沉打了招呼,帶著江秀瑜進了靈堂。
旁邊早有人給他們遞了香,他和江秀瑜兩人一前一後祭拜叩首。
靈堂之上是何海十多年前的照片,那時候他還沒出車禍,身體健壯,眉目尚且清朗,麵帶微笑,怔怔看著靈堂之前的一對人。
或許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沈嶽林,這個奪走他妻子的男人,幾乎毀了他的一生,卻在自己的靈堂之上與他第一次相見。
“何歡,節哀順變,別太難過了,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沈嶽林吊唁完之後去跟何歡打招呼,態度十分懇切。
何歡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裏如死水,毫無波瀾。
沈嶽林也隻是過來走個過場,所以何歡的態度對他而言無所謂,他在乎的是周沉的態度。
江秀瑜始終跟在沈嶽林身後,不過她眼圈是紅的。
“歡歡…”喊了一聲眼淚就掉下來了,不知這眼淚是為靈堂之上那個男人而掉,還是單純地掉給何歡看,“你爸這樣我很難過,但是你以後的路還長。媽希望你堅強一點,盡早從悲傷的情緒裏走出來。”
江秀瑜的聲音細細綿綿。
練過戲曲的人都有一副好嗓音,加之感情到位,聽上去更是悲慟傷心。
不過何歡卻隱隱笑了一聲,她跪了一天,終於想站起來,無奈雙腿發麻,站一半就要軟下去,幸虧被旁邊的周沉扶住,架住她的一側手臂把她扶起來。
“媽,你哭了啊?”
江秀瑜一愣。
這是這十六年來何歡第一次喊她“媽”。
江秀瑜的眼淚掉得更急,話都激動得說不出來了,可是何歡的下一句話卻頃刻將江秀瑜打入穀底。
“你怎麽好意思哭?你怎麽有臉在這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