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湯又重新端去熱了一遍,另外周業又讓廚房添了幾個熱菜過來。
周鴻聲落座,周沉帶著何歡坐到他對麵。
一開始吃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食不言,寢不語”的道理何歡懂,所以她也本本分分地嚼著嘴裏的東西。
氣氛其實挺尷尬的,偌大的桌子寬闊的廳堂,沒有一個人講話,都悶頭吃東西。
唯獨聽到窗外風吹竹葉的聲音。
何歡坐的位置剛好對著窗,她利用吃飯的空擋偶爾抬頭,可以看見雕花格柵裏一團團雪花落下來的軌跡。雪似乎下得越來越密了,看來今晚鄴城又是一夜冰封。
很快聽到身後的木門被人推開,“吱呀”一聲,何歡能夠感覺到室外的冷風夾著寒氣吹進來。
“老爺,蟹蒸好了。”下人的聲音。
周鴻聲拿起旁邊的濕巾擦了擦手,微頷首:“嗯,分了吧。”
何歡便見下人在每人的盤子裏放了一隻蟹,剩餘幾隻擺到桌上,又給每人分了一套吃蟹的工具,再將裝著黃酒的小壺溫在小火上,做完這一切才帶著空盤子退出去。
“嚐嚐吧,剛蒸好的。”周鴻聲總算抬眼掃了掃何歡,這話是對著何歡講的,態度也看不出是冷淡還是熱絡。
何歡趕緊回了一聲,隨後便為難地看著盤子裏被蒸得金黃的蟹,還有旁邊小蝶裏排放整齊的一套不鏽鋼工具。
工具形狀各異,冷森森地透著光。
這是“蟹八件”,講究的人吃蟹都用這些,何歡不是不知道。
沈明月也喜歡吃蟹,螃蟹上市的季節沈家一周都要給她蒸一回,陳媽再給她準備好醬料,工具,一樣樣在桌上擺齊,她才慢吞吞地落座,動作嫻熟又優雅地用工具撬開蟹殼,挑出蟹肉,十指芊芊地用筷子蘸了醬料放嘴裏……
這種時候何歡都會悶頭吃飯,偶爾抬頭會看到沈明月手指上的鉑金戒指和指甲油閃閃發亮,但何歡是不會去碰這些東西的,因為吃一隻螃蟹需要耗費太多精力,而這十多年在沈家吃飯,每頓飯她所花的時間基本不會超過十分鍾。
半碗湯,幾筷子容易解決的菜,小半碗飯,幾口就吃掉了,吃完就離席。
她沒有那麽多講究,也容不得她像沈明月那麽講究。
她和沈家格格不入,她自己心裏一直都清楚。
“怎麽了?不喜歡吃蟹?”周沉見何歡遲遲不動,在旁邊問了一句。
何歡立即搖頭,勉強笑著將盤子裏的蟹拿起來,她其實是不知道怎麽用那些工具,臉色開始發燙,也能感覺到對麵周鴻聲的目光正在關注自己。
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何歡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很窘迫。
“我來吧。”旁邊的周沉突然將她手裏的蟹拿了過去,熟練地用剪子剪掉蟹腿,再用銀針將腿裏的肉一點點頂出來,最終用蟹捶敲了幾下上麵的殼,撬開,裏麵的蟹肉用針剔出來,再用長柄勺將膏和黃挖到盤子裏……
“你手上的傷還沒好,不能碰油膩的東西。”
周沉一邊做這些一邊哄似的,最後將所有的蟹肉都裝到醋碟中,而留下來的是一堆幾乎完整的蟹腿和蟹殼。
“吃吧,冷掉了對腸胃不好。”他將醋碟移到何歡麵前,聲音溫柔,笑意明顯。
何歡心裏卡得很厲害,看著滿滿一疊蟹肉,抬眼又看了看對麵得周鴻聲。
周鴻聲也在看她。
何歡立即低下頭去。
“謝謝!”聲音已經明顯有些啞了。
周沉笑了笑:“謝什麽,但是這東西你也不能多吃。”說完又將小壺從火上拎起來,給何歡倒了大半杯黃酒。
“吃完蟹把酒喝了,可以衝掉一點蟹肉的涼質。”
“嗯。”何歡點頭,終於抬頭衝周沉笑了一下。
這些細微的表情和動作都看在周鴻聲眼裏,他將手裏的小剪子放下,突然問:“你多大了?”
“……”何歡一口蟹膏含在嘴裏,有些支吾:“二十二。”
“還沒畢業?”
“嗯,明年六月份畢業。”
“畢業後有什麽打算?”
“……”何歡見問題頗多,索性將筷子放下,“想當一名音樂老師,不過要看我父親恢複的情況。”
她沒有打算隱瞞,況且也知道自己隱瞞不了。
周鴻聲似乎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深看何歡一眼:“吃吧,吃完再說。”
可吃完飯周鴻聲隻把周沉一人喊去了蓼風軒,何歡獨子被留在綴錦閣,她也落得清閑,站在門口的回廊看雪。
雪果然下得很大了,鋪天蓋地的往下落,落在瓦片上,假山上,葉子上……最後還落在何歡的身上。
氣溫降得很低了,好在她剛才喝了大半杯溫黃酒,身上還有些熱氣,雪花沾在皮膚很快化掉,她不滿足,又往廊外走了一些,幹脆就站到外麵去,少了回廊的遮掩,任由風雪刮著自己,這樣才能保持清醒。
何歡覺得今晚這頓飯讓自己對周家有了更深的了解。
雖然周鴻聲和宅子裏的下人並沒有對她態度惡劣,可是她卻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階層”。
以前她在沈家隻是覺得格格不入,但卻從未自卑自棄過,可是周家讓她感受到了階層的距離。
這裏與沈宅完全不同,沈宅雖然豪華,可是畢竟少了一點底蘊和氣勢,但這裏不同,這裏每一個人每一片瓦都透著底氣,那種雅致收斂的底氣,卻又恰到好處地與你保持著距離感,並時刻提醒你與他們並不是一路人。
“何小姐,您進屋喝杯茶吧,外麵冷。”周業端著茶和水果過來,見何歡站在廊外發呆。
何歡趕緊撣了撣身上的雪跟他進屋。
“謝謝。”
“不用謝,少爺那邊應該還要談一會兒,談完我會讓人過來接您去。”
“接我去?去哪兒?”
“去見老爺啊,老爺應該有事跟您說。”
“……”
何歡因為這句話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她覺得周鴻聲肯定不喜歡自己,從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裏就能看出來,可出人意料的是半小時之後周沉回來了,大衣肩背上還沾著雪粒。
“走。”他進門就去牽了何歡的手。
“去哪兒?見你父親麽?”
“不是,去我臥室。”
“啊?”
“外麵雪太大了,今晚睡這裏。”
“啊?”何歡驚訝不已,“這就完了嗎?”
“什麽?”
“……”何歡沒有再回答下去,總不能直接問周鴻聲為什麽突然又不找她談話了吧。
周沉的臥室在另一棟樓裏,需要繞過沁芳池。
他過來接何歡的時候沒有撐傘,外麵雪卻越下越大,他隻能用手圈著何歡走,這樣讓她的臉貼著自己大衣可以暖和一點。
周鴻聲的臥室在沁芳池對麵,此時正端著一杯熱茶站在窗前,剛好看到風雪中一對人影從池邊走過,一高一矮的,兩人挨得特別緊。
“周業,你說阿沉為什麽要這麽做?就為了這麽一個小丫頭,值得?”
“值不值得我們旁人說了不算,但有一點…老爺,我覺得少爺這次真是動了心了。”
“動心?”周鴻聲托著茶杯轉過身來,“你哪裏看出他動心了?”
“神情,動作。你看少爺什麽時候親自動過手?從小就是嬌貴慣的,連水果都是全部去皮切好了端給他,可他今天居然給那姑娘親手拆了一隻蟹……”
嗬…周鴻聲當時也覺得不可思議。
“這姑娘看著懵懵懂懂,不過能夠讓阿沉對她這樣,應該也不簡單。”
“那老爺您是準備……”
周鴻聲眼睛眯了一下,光線漸暗。
“剛才阿沉已經把話跟我講清楚了,先這麽著吧,既然他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我暫時先不管。”
周業頓了頓,也沒吱聲。
“行了,我睡了,年紀一大就覺得乏得很。”周鴻聲將手裏的茶杯放到桌上,轉身回了裏間。
周業看了眼那杯茶,一口沒動,騰滕熏著熱氣。
周沉帶著何歡進了一間屋子,瞬時關上門,風雪都被門擋在外麵,他也跟著進來。
何歡心裏一愣,之前在別墅他都獨自睡在另外一間房的。
“今晚恐怕我們得同屋了,不然宅子裏的人會有閑言碎語。”周沉看懂何歡臉上的表情了,大概解釋了一下。
他說得也對,既然結婚了,哪有分床睡的道理。
何歡雖覺得十分尷尬,但她也明事理。
抬眼掃視這個套間,外麵有辦公桌和書架,裏頭才是臥室。
兩人走進去,明晃晃的一張酸枝木大床就在眼前,鋪蓋收拾得整整齊齊,旁邊的小桌上還燃著熏香,白霧從香爐裏溢出來,混著頭頂暗橘色的燈光。
艾瑪……隻有一張床啊。
何歡握著手指,眼睛都不敢往床上看。
“你先去洗個澡吧。”周沉脫了大衣掛到架子上。
何歡後背一僵,整個人都像被定住了,從臉蛋一直紅到耳後根。
周沉見何歡站床前遲遲不動,覺得奇怪,又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洗澡啊,身上衣服都濕了,不然一會兒怎麽睡?”
結果這話一出,何歡“滋溜”就跑開了,跟隻兔子一樣。
周沉眉頭皺著,覺得這丫頭怎麽了?稀裏古怪的,可當他的目光也定在那張床上時,一下子似乎就明白了,不覺心口一悶。
看來這場雪下得不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