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時,一頂八台大轎匆匆離宮。
直奔高府。
八台大轎從角門進了府,停在院中。高坤急急忙忙從轎中走下,快步奔向後院。
後院樹木掩映的深處。微微有燈光從花房裏透出。
高坤抹了抹額上之汗,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才抬腳邁步走進花房。
“幹爹……”
無人回應,唯有滿花房隻長葉子不開花的優曇婆羅舒展著碧玉般的嫩葉。
“穆青青被發現懷的不是?種,惹怒了皇帝,被灌了墮胎藥,扔進了冷宮。”高坤對著寂寂無聲的花房好似在自言自語。
過了好一陣子,才從花房深處傳來一聲淡淡的歎息,“無用之子……”
“幹爹的意思是,任由她自生自滅,不用理會麽?”高坤猶疑的問了一句。
但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回應。
他心中有些打鼓,抬腳想退出花房,忽而想到了什麽,又小心翼翼抬頭衝裏麵說道:“對了。幹爹,原來那穆青青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她乃七月十四鬼節生人。皇帝許是也忌諱這個,所以最後才狠了心。”
他記得七月十四對幹爹來講,是個很特殊的日子。
每年七月十四左右的時候,幹爹都會離開幾日。
果然,他說完這句話不久,就聽到花房深處的人回道:“七月十四的生辰?”
“是,幹爹。”雖不見人,高坤仍舊躬身回道,神態舉止,恭敬之至。
“且保了她的命,別讓她死在冷宮裏,或還有用。”
花房深處。幽幽一聲歎息,似藏了無限惆悵在這聲歎息裏。
高坤應了一聲,又站了一會兒,不聽裏麵傳來旁的吩咐。便悄悄退出了花房。
出得花房,才長出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天上閃爍的星辰,他什麽時候能把幹爹的本事全學到手就好了。
高坤這麽想著,抬腳向外走去。
坐上了他的八抬大轎,晃晃悠悠回了皇宮。完全沒有來時的局促緊張。
穆青青忽覺臉上一陣溫暖。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隻有些許的月光透過破敗不堪的窗欞落了進來。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不知已經昏死過去多久,身下的汙血都幹涸了。
身子底下的地麵未被暖熱,她的身子卻是被凍的冰涼冰涼的。
若不是身邊之人,用溫水給她擦著臉,將她喚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會一直這樣躺在這裏,躺倒死,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你是誰?”她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是沙啞的。
那婉轉的歌喉,此時卻澀的難聽。
“奴婢是高公公的人。高公公就在外麵。”宮女淡聲答道。
她仍舊用巾帕沾著木桶中的溫水,為她擦洗。
“別擦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麽?”穆青青抬手擋了她的動作。
門口的月光倏爾一暗。
高坤站在門邊,居高臨下,“這麽快就想死了?”
穆青青抬眼看向高坤,淒涼一笑,“我現在還能指望什麽呢?”
“指望什麽?指望你自己呀!”高坤背著手,“隻要活著,就總有希望,死了,才是什麽都沒有了。”
穆青青嗬嗬一笑,她是死過的人,這個道理,她怎會不明白。
可是皇帝絕情,命人給她灌下墮胎藥,又將她關入冷宮,冷宮如此破敗淒慘,無人照料,她說不得哪日就無聲無息的死在這裏。她還能指望自己什麽?指望這絕境之中,再冒出來一線生機麽?
“皇上隻說將你關入冷宮,可沒說要你的命,這不是還有機會麽?你隻需在冷宮之中養精蓄銳。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高坤的話,讓躺在地上,絲毫沒有求生意誌的穆青青忽而折起了身子。
不過她太過虛弱,眼前一黑,又要跌回去。
還好她身邊宮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嗬嗬。”高坤見她反應,滿意的笑笑,“莫急,這種事情,急不來的。如今養好身子,才是關鍵。”
穆青青借著一旁宮女的手,總算坐直了身子,大口喘著氣,抬手指了指左右,“高公公你瞧瞧,就這種地方,要什麽沒什麽。我指望什麽來養好身子?”
因為慕青忽然坐起,體內又有未流盡的汙血流了出來。
破敗的屋子裏,忽然彌漫出一股子的血腥氣。
高坤掩了口鼻,倒退兩步,站在門外,“不是還有我麽,定不會叫你餓死在這裏的。紅綃是我帶出來的丫鬟,這幾日,會趕過來照顧你,你有什麽要求也可以告訴了紅綃,叫她轉告我。我能幫你的隻有這麽多。其他,還是要靠你自己。畢竟,你的命,如今還是握在你自己手裏。”
高坤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穆青青看著地上的一片暗紅,體下冰冷黏膩,甚是難受,腹中又一陣陣的痛著,她艱難開口道,“能給我備一桶溫水麽,我想沐浴。”
高坤聲音遠遠傳來,“可能你還沒看清自己的處境,這裏是冷宮,不是華音殿。”
說完,便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穆青青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無奈的坐在地上。
“娘娘,地上涼,做得久了,對您身子不好。”紅綃低聲道。
“我都在地上躺了那麽久,不也沒死麽?”穆青青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是,但接下來的幾日,您定然會腹痛難忍,日後月信來事,也會痛。”紅綃淡聲回道。
以前從沒有哪個宮女敢在她麵前這麽不客氣的說話。
穆青青回頭,瞪著紅綃。
從她進宮那日,宮裏的所有人都對她客客氣氣的,誰見了她不是笑臉相迎?
紅綃隻低著頭,沾著木桶裏的水,對她逼視的目光恍若未見。
“水涼了。”穆青青總算是按著紅綃的肩,從地上站了起來。
“娘娘將就一下吧,待會兒隻會更涼。”
……
昔日榮寵無以複加的賢妃,陷害皇後不得,朝夕之間就被打入了冷宮。
宮中妃嬪再次對整日不聲不響,狀似十分軟弱好欺的皇後有了重新的認識。
就連每日裏來給皇後請安的妃子,都比平日裏恭敬了許多。
皇後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仍舊和和氣氣,對誰都笑臉相迎。
倒是皇帝,一連幾日都未招幸任何妃嬪。
每當暮色降臨,便隻帶了貼身的太監,在華音宮外走走轉轉,偶爾停下腳步,似在回憶,曾經他和穆青青攜手在此的情景。
滄桑悄悄爬上?顏。
後宮眾妃都擔心不已,好在有新晉的道長,玄機子開解皇帝,皇帝才算是好了許多。
總算吩咐高坤,將華音宮中,賢妃曾經用過的物件,原樣擺放的物件全都歸置起來,此事算是了解。
高坤帶人前去收拾打理之時。
忽見一人影從後窗一晃而過。
高坤不動聲色的命人繼續收拾,自己則悄悄出了寢殿。
來到殿後,未見人影。
忽有一人,從高處的樹枝上翩然躍下,捂上了他的口。
高坤抬手擒住那人手腕,旋身而起,一掌擊向那人胸口。
灌注內力的一掌卻堪堪停在那人胸前,“是你?”
那人緊緊盯著他,“穆青青呢?”
高坤收手一笑,“失寵了,你不知道麽?”
“那她腹中的孩子呢?”那人冷聲問道。
高坤挑了挑眉梢,“墮掉了。”
“什麽?!”那人抬手,一拳打在粗壯的樟樹上。
隻聽樟樹哢嚓嚓——響了幾聲。
高坤擔憂的抬頭看了看那樟樹,又看了看那人的手,皺眉道:“你不會真對她動了心思吧?”
那人冷眼看向高坤,“你怎不保她?”
高坤翻了翻眼,“出事之時,我不當值,便是我當值。皇上下的旨,我還能抗旨不成?”
那人攥緊了拳頭,高坤緊緊盯著他的拳頭,生怕這一拳,他不砸向樹,反砸向自己。
“好了,不就是一個女人麽?還是皇帝用過的女人,心裏還惦記著旁人,你掛念她作甚?”高坤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便是孩子沒有了,以後也會多得是。這大白天的,你混進宮來做什麽?還不趕緊出去?”
那人冷哼一聲,揮開高坤的胳膊,縱身躍上房頂。
瞬息之間,幾個縱跳,沒了蹤跡。
高坤看著他離開的方向,摸了摸自己沒有胡子的下巴,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有點意思……”
這幾日煙雨似乎都有些悶悶不樂。
同宣紹一同用晚膳之時,也很有些心不在焉。
宣紹放下了筷子,見她還拿著筷子,夾得米粒都落回了碗中,卻好像仍未察覺,很是有些怔怔。
宣紹抬手,拿下她手中筷子,揮手讓人撤下了飯菜。
“走吧,陪我到院子裏走走。”宣紹牽了她的手道。
煙雨點點頭,起身跟他出了房間。
夜風微涼,桂花的香味被吹散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煙雨看著腳下的青石路,耳中聽著各種蟲鳴鳥語,風過樹葉,遠遠人聲。心頭卻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你在對她懷有愧疚麽?”宣紹牽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煙雨一怔,搖了搖頭,“她落得今日,乃是自作自受,便是沒有我,她也不會有好下場。我隻是……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無辜的,還沒有機會來到這世上,就被謀算去了性命……怎麽說,也是一條命……”
煙雨低歎了一聲,“不過我知道,就算再來一次,我仍舊會幫助皇後。你說,人是不是很矛盾?明明……”
煙雨忽然停住話頭,側耳凝神,向某個方向聽去。
宣紹看出她臉色不同,也沒有追問,隻隨著她摒氣細聽。
他隻聽到近旁的水聲潺潺,風過樹葉沙沙作響,並未聽到旁的異動。
“有人悄悄靠近,似乎來者不善。”煙雨眉頭微蹙,對宣紹說道。
宣紹點了點頭,輕輕吹了個呼哨,宛如夜鶯啾啾的叫。
煙雨聽到呼哨落後,暗中有人悉悉索索的靠近。
“不必擔心,宣府之中,豈容旁人登堂入室。”宣紹握了握她的手。
兩人向前,走進涼亭中坐下。
煙雨仍舊在凝神聽著。
宣紹卻氣定神閑,絲毫不將夜闖宣府的人放在心上。
忽而寒光一閃。
一柄長劍映著月光,冰冷的劍光晃過宣紹的眼。
煙雨和宣紹都向那劍光看去。
一身長魁梧的黑衣之人,躍然上前,長劍直指宣紹。
煙雨心中禁不住的一緊。
宣紹握著她的手,坐著沒動。
靜謐的院中,月光恬淡,銀輝落在不遠處的活水之上,波光瀲灩。
那黑衣人還未能靠近宣紹。
忽而暗中竄出數人,將黑衣人圍困其間。
黑衣人想要甩脫幾人,接近宣紹。
可幾人將他困的緊緊的,他始終不能脫離困境。
“來者何人?”宣紹淡聲問道,似乎完全不受麵前緊張的局麵影響。
煙雨緊緊的抓著宣紹的袖子。
她是外行,刀光劍影之下,也隻能看個乒乒乓乓的熱鬧。
那人聽聞宣紹的問話,並不作答,隻是招式越發的狠厲起來。
“活捉他!”宣紹吩咐道。
圍困那人的幾人,似乎配合變換出陣型,叫那人被困的緊緊的,招招狠厲,卻一直無法突破幾人的防線。
那黑衣人忽而旋身而起,長劍宛如遊?,瞬間在空中挑出數個淩厲的劍花,淩厲的劍氣撞在圍困他的幾人身上。
那幾人忍不住悶哼一聲,退了兩步。
但很快又回複陣型,並未叫他逃脫。
煙雨卻忽覺宣紹握著她的手,驟然增加了幾分力氣。
她抬眼向他看去,卻見他眼睛微微眯起,更聽得他胸中心跳,也驟然加快了幾分。
自從那黑衣人出現,他一直都十分淡然的。
為何在那人使出那一招之後,他忽然神態有異?
眼見幾人就要將黑衣人困死,活捉之時。
忽然破空聲而來,宣紹護住煙雨,縱身向後飛掠。
幾顆銀光閃閃的暗器正釘在兩人適才站著的地方。
煙雨抬眼看去,見一席豔紅的碩大鬥篷仿佛從天而降,大大的兜帽之下,漆黑一片。
“是他!璿璣閣閣主!”煙雨忍不住驚道。
卻見那身著寬大的鬥篷之人,並未上前與宣紹纏鬥,隻用暗器逼開幾個圍困在黑衣人身邊的宣家侍衛。
抓著黑衣人就縱身躍起。
“追!”宣家侍衛縱身追去。巨來溝亡。
宣紹卻隻是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默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相公,相公,你怎麽了?”煙雨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宣紹這才驟然驚醒一般,看向她的臉。
煙雨發現,他臉上竟有她從未見過的駭然和怔忪。
他這是怎麽了?
宣紹緩緩的吐了一口氣,終於恢複平日裏的淡然。
她一向以為,他是泰山崩於眼前都可以巋然不動的人,剛剛的神情,真的是他會有的麽?
有什麽事,是藏在他內心深處,而自己不知道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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