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喬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當年竟然沒注意那小女孩的魂有一半在那石佛像身上,也不知道藏在什麽地方了。他想問問閻眇,但見她此時的模樣,決定還是不問了。
閻眇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和他說道:“她藏在他心裏了,一直都在。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所以你看不到。莊喬,這一願,你又輸了。”
他隻能沉默。很快,她又開口了:“第三願,紅酣為梟九所求,護巫族子民,達成。”說著,她的語調有些傷感:“其實我真沒想到他倆會是這樣的結局,我是希望他倆幸福地在一起的。我不像你,你隻想度化你的金翅鳥。”
沒錯。他從來沒想過要讓紅酣和梟九在一起。早在當年,紅酣的母親救下了他的金翅鳥時,他就知道這兩獸之間必有一段緣,於是他想幫助金翅鳥一族完成報恩的任務。梟九是當年那隻金翅鳥第九個兒子,紅酣是那隻天獸唯一的女兒。他知道梟九會去照顧紅酣,因為這是長輩的請求,但他卻徹頭徹尾地愛上了紅酣,他始料未及。
他隻偷偷安排了天獸長右的私自下凡,讓她遇見了溫柔多情的陳國國君韓禾。在麵對巨大阻力後,長右假死,複活後繼續陪伴韓禾,梟九會一直隻是一個旁觀者。三十歲時,韓禾會得上一種無解的病,發病時癲狂,記憶混亂,不發表時萎靡,呆滯遲緩,終日生活在痛苦中。他無法如常般治理國家,大權會落於皇後之手。然而,無論皇後多麽能幹,也無法改變趙國滅陳國,韓禾身死的結局。
當她苦等五百年後,等來韓禾的轉世陳瀚,兩人再續前緣,但陳瀚依然會在三十歲時罹患同樣的病症。長右麵對如此不幸的陳瀚,傷心欲絕,卻束手無策,當莊信問她有何所求時,她自然會求陳瀚的健康,而命數如此,莊信遍尋天下名醫都找不到救治陳瀚的辦法,畢竟連長右身為天界中人都醫不了陳瀚的病,更何況莊信隻是人間的君王。梟九在其中隻是愛護長右,以報恩德而已,自然不會將性命賠進去,他怎麽舍得犧牲自己鍾愛的大鵬金翅鳥的後代。第三願,求不病。
自然,閻眇破壞了他的計劃,她把真正能毒死長右的獄鎖七星草給了皇後,然後安心等著急於救回長右的慧善來找自己。莊喬記得那時他去找閻眇,閻眇對他說道:“解藥你隨便拿,但無論什麽藥都醫不了她的心傷。即使你能救回長右的性命,也救不回長右和韓禾之間的感情,那根刺獄鎖七星草的毒會像一根刺,深深地插在二人中間。不信你等著瞧。”結果就是在第二世,盡管他提前點醒了陳瀚的前世記憶,卻依然挽不回紅酣的心。
“趙國提前入侵,天兵天將來捉拿紅酣也是你安排的麽?”他突然問道。因為按照事情的發展,陳國本沒有那麽快消亡,紅酣不會被關進天牢。
“不是我。”閻眇的回答很簡單。但他相信,因為在這些小事情上,她從來不屑於說謊。她想了想,道:“大概是天帝做的吧,他其實早就知道了我倆的事情了。”
他想起了那個手提沉影劍的男人,心緒煩亂。
閻眇換了個姿勢,手托著腮幫,似乎在思考什麽,她說道:“你不知道你的金翅鳥會這麽愛小天獸吧,更沒想到小天獸也會這麽愛小鳥吧。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想到,不過後來我明白了,當一個女人開始發現那個男人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愛自己,她會傷心會絕望,會在千帆過盡後悵然回望,尋找自己身邊的美麗。”
他愣住了,發現這女人並非完全不明事理,他立刻說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為什麽沒想到,我就不愛你,而你為何不去找你自己身邊的美麗呢?”
她的眼神變得冰冷,聲音也冷了下來,她說道:“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過了會兒,她的語氣軟了一些,眼神也有了些熱度,她幽幽地吐了一口氣,道:“紅酣其實並不知道,她早就喜歡上梟九了,隻是因為韓禾,她沒有看清自己的心,等到她看清了,她就明白了過來。隻可惜,他們的幸福太短暫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早就喜歡上我了,你隻不過不承認,你若承認了,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幸福。”
莊喬聽到這話,心中一顫,繼而大怒,手中的木魚化成一道金光,向閻眇擲去,口中念念有詞道:“孽障,你還不思悔改,還在口出狂言,擾我心神。”
頓時,滿屋子金光大作,最亮的無非是木魚形成的光芒。瞬間,木魚飛至閻眇身前,卻嗖地停止在空中了。閻眇瞪著紫色的大眼睛,隻是望向他,幽幽地說:“你還要傷我?”
木魚咣當一聲落在地上,他雙掌合十,念道:“阿彌陀佛,本座剛剛魯莽了,請公主原諒。隻是閻施主你,為了破本座的三願,牽連了許多無辜的人,閻施主當誠心悔過。”
閻眇反而咯咯咯咯地又笑了起來,她坐了起來,跳到莊信的龍床上,晃著兩條腿,嘲諷地笑道:“莊喬,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所以才出手想打我呀?是因為自己要輸了惱羞成怒麽?還教育我要悔改,我和你說噢,你的佛法敵不過我的人心。”
她指指自己的左胸口,一本正經地開始和他理論起來,“你老是說些空話大道理,想讓人們都無欲無求,這樣就能從無比苦海中解脫,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她又發出一陣嘲諷的笑聲,繼續說道:“那樣不過是閉目塞聽而已,就像你之前關閉五識,自以為閉上眼睛就看不見我了,可我還是在這裏,我就是在這裏,或許我也在那裏,對嗎?”她用手指指莊喬的左胸口,纖細修長的手指,鮮紅的指甲上畫著朵朵白色小花,異樣的美麗。
他此時五識全開,心意微動。他繼續收斂心神,不去理會她的逗弄。他淡淡地提醒她道:“別忘了,還有一願。”
五百年前,投身人間之前,他安排好了三段緣分。臨到第四人的選擇時,他有些猶豫。從準備下凡到他從人母腹中誕出的這五百年間,他會被封閉在佛器中,做好入世前的準備。這五百年中他無法得自由。此時閻眇已經破壞了他一部分計劃,長右引發的漫天大水,黃晴的第二世生命他都是剛剛才處理好,他有些擔心,若是自己安排好,又被閻眇知道,破壞了怎麽辦。所以他遲遲沒有定下第四人。
五百年後,他成為莊喬太子,然後在兒子出生時離開了淨國皇宮,去出家修行。三年後,他已恢複了慧善的記憶,他也見到了一心尋仇的白若木,頂著道士發髻的秦修,還有投身漁民的紅酣,他知道果然閻眇破壞了他的計劃。
正好恰逢葉言病危,他無意中經過善國,決定去看看。葉言和莊信的婚事在他離開淨國皇宮時就已經定了下來,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兒子將來會有一位同樣來自善國宮廷的小未婚妻。那時葉言遭遇她命中大劫數,很不幸沒有挺過來,在她死亡的瞬間,他來到了這個三歲小女孩的麵前。他看著她圓圓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像個瓷娃娃一樣躺在床上,太醫們都在忙著找方子,葉摩和青夫人在屋外商量,此時屋中隻有他和這個小姑娘。他知道莊信已經見過了這個小姑娘,而且十分喜歡她,若是一往而情深,將來怕是會沉溺於感情世界中難以自拔。理智告訴他,他應該放手讓她死去,或許莊信更能參透情關生死。然而內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或許這是他挽回賭局的最好機會。
他想起傷心欲絕的長右,仇恨滿滿的白若木和單純善良的秦修,知道自己處在十分不利的局麵。如果自己選擇葉言,閻眇不救葉言,這一願自然他就輸了,但若閻眇救了葉言,閻眇定然猜不到葉言是第四人,而日後當葉言發現自己身死的秘密時,對生的渴望讓她的願望似乎很清晰明確。此時的他,陷入了自己的執念中,所以他將選定許願之人的標記安在了葉言身上,待她願望出口時,他、閻眇和莊信都能感覺到。之後他離開了善國宮廷,他冒了一個大風險。他走後,閻眇果然尾隨他進來,並且用自己的法力救了葉言。
“你什麽時候選定的葉言做第四個願望的主人?”閻眇問。
莊喬走到門口,遠眺坐在廊下的小兩口,平靜地答道:“在她臨死的時候,我知道你就跟在我身後,你若進來看到她是具冰冷的屍體,你會想既然我讓她死,你就偏要讓她活。”
閻眇自嘲地笑了笑,調侃道:“原來你這麽了解我,我以為你對我不過是路人而已呢。沒錯,我知道她是小莊信十分喜愛的人,所以我想你讓她死肯定是有利於莊信的出家,那我當然要讓她活了。你真聰明,這樣一來我肯定不會猜到她是第四個許願之人,因為你不會選擇一個死人的。”
“所以你要輸了,因為葉言的願望不僅莊信實現不了,你也實現不了。”他語氣肯定。
“你覺得她知道了一切,會許什麽願?”閻眇已經改成盤腿坐在床上的姿勢了,語調輕鬆,半點看不出緊張。
“她此時必然會求自己不死,能夠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和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在一起。”他的語速由於興奮有些快,“但是,她已經死了,又如何能夠不死,就算你繼續待在她體內,因為新近產子傷身的緣故,她也撐不過三年。你我都知道,讓死人以活人的姿態存在於世,這種逆天的行為需耗多少心神。所以,這一願,你輸了。”
“所以為了讓我輸,你設下此局,讓我救她,同時困住我十幾年不去幹擾你苦修,真是一石二鳥。你知道為了她的命,赤尊死了,梟九死了,秦修散了,我可愛的妹妹也完全壞掉了,你喜歡的人我喜歡的人都被牽連在內。你之前說我殘忍,那現在是誰在攪亂紅塵?”閻眇語氣很平靜的,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完全不似她先前的表現,莊喬心裏產生了隱隱的憂心。
“嗬嗬,不過,你怎麽就那麽肯定我輸了呢?”閻眇繼續說道,邊說也邊向庭院中望去。她看向庭院中兩位年青人的目光是如此溫和,卻充滿了一種長輩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