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人間,他出生在淨國皇室,出生沒多久,他就見到了她。他自幼早慧,記得自己年幼時的種種事情。他記得她那時晃著搖鈴,對他笑著說:“我呀,我是守護你的神仙,隻有你能看到我噢,不用害怕,我會保護你的。”他十分不給麵子,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他漸漸長大,也就習慣了隻有自己能看到這個漂亮得有些奇怪的阿姨。雖然那時沒有前世記憶的他還是本能地有些害怕,但天長日久,也就習以為常了。她會給他好吃的東西,給他新奇的玩具,趁沒人的時候,偷偷要求抱抱他,親親他的小臉蛋。他不願意,自小就不願意見到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嚐試了各種方法拒絕她,然而她卻總是在那裏。
他不想學習的時候,她帶他逃學;太傅考驗他功課的時候,她幫他作弊;他和小朋友比賽從未輸過,而且她總是幫他贏得離奇。那時候他經常對這個格調不太高的守護神仙感到很無奈,所以他自然對她也從不客氣。他很自然地挖苦她,嘲笑她,諷刺她,尤其是在他長成一個少年,進入了叛逆期後,將對世界的不滿都砸向了她,反正她本來就比自己的父皇母後更囉嗦。
十三歲帶部隊上戰場,莊悉的本意不過是讓他跟著大軍見識見識,守在大軍後方看看熱鬧。沒想到立功心切的少年莊喬就這樣衝上了前線戰場,那時他帶著那支屬於自己的騎兵,在草原中馳騁。精良裝備的騎兵,加上他精湛的指揮技術,收獲人頭似乎很容易。
他把戰爭當成了一場遊戲,收獲的那些人頭對他而言就像麻將桌上贏得的籌碼,多多益善,就好像那些不屬於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般。他從不擔心自己會出事,因為他每次抬頭,都能看見那個不靠譜的神仙在看著自己,所以每次衝殺,他都在最前麵。太子莊喬,不僅僅是個文弱書生,更是個少年英雄,當這樣的名聲傳到祗州時,他碰到了那個長滿絡腮胡的草原首領正帶著一隊人馬在秘密行軍。
他絲毫沒有猶豫,安排布置好後,就開始衝鋒。對方都是王騎,戰鬥力非凡,他的兵士們並沒有優勢。那一仗打得不輕鬆,直到天空變得昏暗,巨大的沙塵刮來,將那些戰士吹得人仰馬翻,甚至無法站起。而他卻絲毫不受影響,他氣定神閑地走進了王賬,割下了首領的頭顱。這個平時囂張跋扈叫囂著要搶光中原糧草,玩遍中原女人的高胖男人,就這麽死在了他手上。鮮紅的血染上了他銀色的戰袍,他突然覺得有些空虛無聊,建立在死人之上的勝利,似乎很容易取得啊。而無論多強大的人,其實都一樣脆弱,刀光一閃,就了斷了一世。
他走出帳外看著屍橫遍野,很多臉龐年輕而稚氣,有些莫名的苦澀。然後她就出現了,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滿地的屍體,一個勁兒稱讚著他的英勇和智慧,一副恨不得將他捧在手心大舔幾口的熱情樣子。
“你既然是一個神仙為什麽不做做好事,消戰事於無形,止兵戈於將起,這樣不就不用死這麽多人了嗎。”他開口,卻隻想指責她,怪她不過是在逃避自己的良知責問。
她大度地笑了笑:“我隻是個小小神仙,隻有一個小小心願,得之固然是幸運,不得我也不服命,其它的一切與我何關?再說千萬年來,戰火從未絕跡,若是神仙就能保人間萬世太平,那何必等到今日呢?”
“你想實現什麽心願,我心情好的話可以幫你,看在你也幫了我的份上。”他淡淡地說,心裏想的是真幫了她,就打發她走,今後兩不相欠了。
“你若能幫我,我又何必在這裏?”朝陽升起,金色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她微微仰起的側臉是那般冷酷而美麗。
回到京城後,他有些意誌消沉,不知生而為何,於是縱情聲色,在****與女色中尋找生命的新刺激。然而她總來幹擾他,終於在她說出那句“你不覺得她們都沒我漂亮嗎?”之後,他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他,而他出於本能地抗拒。
就在這時,他開始研讀佛經,探尋大道,漸漸地在佛教典籍中尋找到了讓自己心靈寧靜的方法。既然萬事都有緣起,苦痛都有源頭,那又何須糾結於一世?他要放眼於塵世之外,他要實現非同尋常的功績,幫助世人脫離苦海。
莊悉發現了獨子的出世苗頭,趕緊為他選妻。他記得選定善國葉蘿公主時,她竟然歡喜地來找自己,站在東宮外的梧桐樹下,歡快地說道:“莊喬,你知道嗎?我去看過了,葉蘿長得好看,人也有才氣,會是個好妻子。”他聽完有些納悶,她不是喜歡我麽,為何我要娶妻了她卻這般歡喜,神仙真奇怪啊。
他很順利地與葉蘿公主成親,順利得異乎尋常。葉蘿南下,來淨國成親,行了半月的路,整是南方多雨的天氣,這半月車隊到哪裏,哪裏都是豔陽高照。後宮宮人采購、布置,連最細微的小錯誤都沒有出現過。那時,他記得養母華皇後想要用一種西南部生產的錦來製衣,由於產量實在稀少,宮裏庫存不夠,誰知道一刻鍾之後,就有商人推著一大車錦進了宮門。他知道,這肯定是她的幫助,她似乎比他更著急讓他娶妻。他心情莫名地有些燥,隱隱覺得自己哪裏不對勁。
為了他的婚禮,父皇為他蓋了華麗精美的宮殿。在婚後,還為他召來三千美麗少女,每日在殿中或彈琴或歌舞,生生為他造出了人間極樂園。他身處其中,卻鬱鬱寡歡,即使麵對美麗溫柔的妻子時,依然覺得心中空虛,永遠填不滿。
偶爾他會抬頭看看天空,有沒有那抹熟悉的紫色飄過,隻是自從他娶妻後,閻眇就不常在他麵前出現了。漸漸地,他開始相信自己終於甩掉了這個不靠譜的神仙,隻是偶爾也會好奇地想,她不怎麽出現了,是因為自己娶妻的緣故麽。
作為莊喬,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葉蘿跑來告訴自己懷有身孕的時候。他聽到這個消息時,腦中嗡地響了一聲,就好像轟隆巨響,卻並非萬千禮袍齊鳴,而是無數戰鼓擂擂。他覺得似乎要發生什麽事情了,自己要去做什麽事情了。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他回過頭,看見的卻是那抹紫色,正在天上飛舞,而天是昏暗的黑,電閃雷鳴。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麽,但他有些擔心她會受傷。
終於,莊信出生了,蓮花池中的蓮花盛開了六個月不敗,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一****出宮巡遊,遇見了傴僂低頭的老人、羸弱異常的病人、發出難聞味道的死屍和出家的僧人,他正心有所感的時候,她出現了,一臉鄙夷地對他說:“沒看出那些都是神仙變化而成的麽?都是假的。”他也鄙夷地對她說道:“世間一切本就是幻象,哪有什麽是真的?”她悲哀地注視著他,低聲說道:“至少我是真的啊。”他頓時覺得頭真疼。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開了皇宮,出家為僧,開始了苦修,卻不知為何身上帶著一條精致的錦帕。幾天後,他修成正道,悟道的那一刻,他記起了前塵往事,記起了自己曾是那慧善菩薩,而那個守護他的神仙卻是魔族公主閻眇,他記起了一切,卻隻覺得頭更加疼了。
隨後的二十年來他遍遊天下,為普通民眾宣揚佛法無邊,卻無一刻做到真正心安。他一直都在想著那個賭約,擔心自己會輸,而最令他恐懼的不是自己陷入了怕輸的執念,而是偶爾他聆聽自己內心聲音時,他聽到自己的心裏在說,他有些擔心會贏。
就像此刻,他推開了她的手,臉上的皮膚卻記下了她手指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