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他依稀記得自己吃了六頓飯,出恭了三次,似乎是過了三日吧。忽然哐當一聲響,宮門緩緩推開,刺眼的陽光射在了地上,門口的薩孤霖一身玄紫。
身後跟著的宮人快步上前,遞給他一份軍情。他看出是加緊情報,連忙打開,瞬間天旋地轉,腿腳打晃,癱坐在地上,兩手抱著頭,嘴裏念道:“怎麽會這樣,這不可能啊!”
“北院蕭大王的部隊順利攻破善國邊境,一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但就在離洛城幾百裏的地方,中了埋伏,被善國大軍圍剿。蕭大王父子帶著親兵從戰場逃離,下落不知,死生不明。”薩孤霖冷冷地重複了一遍情報上的內容,望向他的目光中幾分不屑。
他癱坐在地,麵容看著有些萎頓。片刻後,他毅然站起身,恢複帝王威儀,眼睛也重現光彩,指著自己的兒子說道:“若不是你將朕囚禁於此,朕肯定已經派出增援部隊了。因為你的從中作梗,導致戰機被貽誤。霖兒,你還不明白嗎?你畢竟經驗不足,當前的大局需要朕來主持!”
薩孤霖卻隻是漠然地看著他,半響過後,留下一句話甩手而去:“我再給你三日時間退位。”
他看著兒子前腳已經邁過了門檻,終究有些底氣不足,開口喚住薩孤霖,道:“阿霖,阿爸那晚上喝多了,真不是故意的。阿爸真不知道你那麽喜歡淨國的公主,阿爸向你道歉啊,阿爸對不起你……”他低下了他一直以來高昂的頭,任憑兩行眼淚流下麵頰,那本有幾分猙獰的麵孔在眼淚的映襯下顯得有幾分滑稽。
薩孤霖轉過身走回到他麵前,盯著他的麵容看了半響,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兒子走後,他立刻擦幹了臉上的眼淚,端坐著思考接下來的局勢和應對方法。目前攻打善國已經成了泡影,但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隻要他能重新奪回王位,依然有機會養精蓄銳東山再起。畢竟白若木那邊還是可以成功殲滅淨國大軍的,若是抓了太子莊信,也是個大籌碼要好好放到談判桌上和淨國老皇帝談談。當務之急是,他要怎樣才能奪回王位。他想來想去,覺得也唯有寄希望於白若木了。
第二日,薩孤霓前來探望他。她看著十分憔悴,想是被最近發生的一切給嚇壞了。他心中想著,終究還是個婦道人家。
薩孤霓走到他麵前,神情複雜地喚了聲:“父親。”
他聽在耳中,也不像之前那樣介懷,隻是像往常一樣拉過女兒的手,問道:“阿霓,駙馬有消息沒?”
薩孤霓搖搖頭,表示不知。
“阿霓,阿爸需要給駙馬傳個口信,你看,阿爸和駙馬之前製定了許多計劃,現在都被你哥哥打亂了,阿爸需要讓駙馬知道目前的情況,不然阿爸擔心他依照之前的計劃行事會有風險。”他擺出一臉的憂心忡忡,一副十分擔心白若木的神情。
薩孤霓頓時有些慌亂,猶豫再三,點了點頭,說道:“好,我盡量試試。”
他滿意地笑了,若是讓這丫頭在幫自己還是幫哥哥中選,她未必肯選自己,但若是為了那駙馬,估計上刀山下火海都是願意去做的。女人總是成不了大事,他越加確信這一點。
他讓她記下自己轉達白若木的話,其實很簡單,他隻是想告訴白若木,自己被關起來了,計劃有變,速采取應變措施。他想,白若木會審時度勢,明白隻有自己才是實現天下一統的最佳人選,阿霖年輕沒有根基,在草原勢力中難以服眾。他越想越覺得白若木會明白,站在自己一邊。
薩孤霓記下了他的話,說道:“父親,阿霓先回去了。其實今日,哥哥是讓阿霓來勸父親退位的,若不退位,就……”
他自信地笑了笑,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示意女兒安心離去。若能夠傳信給白若木,那還是有希望的,多少次他身處絕境還不是一樣摸爬著活了下來。
第三日清晨,薩孤雷又早早從夢中驚醒,又夢見了那個死在樹下的女子和那個詭異的小孩。近來他總是夢見那樹下一地的鮮血和那孩子白皙麵容上的似血紅唇。隨著夢的次數增多,他看那小孩的麵容就越清晰,總覺得那孩子看著眼熟。起初他以為是被他一刀取了腦袋的弟弟,後來越來越肯定並不是那個孩子,雖然年齡相仿,但相貌上著實相差太遠。他無論怎麽想,也記不起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這麽漂亮的孩子,像是從年畫上下來的一樣。
這一日,他睡睡醒醒,胡亂吃了點東西,心中隻惦記托女兒傳的口信能否及時帶到,也想著明日要怎樣向兒子求情,求個延緩幾日,等待著有利的變局。
第四日清晨,他再次從夢中驚醒,這次他夢見了那個僧人,那僧人對他說著“切勿貪功,切勿好戰,切勿好色,不然萬劫不複”,邊說邊搖頭,搖著搖著又變成了那樹下孩童的臉,那孩子開口說道:“你的時限到了。”他驚出了一聲冷汗,從夢中醒來。
的確,今天是薩孤霖給他的最後期限了。他看著偌大的寢宮,空蕩蕩的,每扇窗戶都封得嚴實,宮門則緊緊鎖著,一陣慌亂浮上他心頭。
今日反常,一直過了很久,都沒有宮人給他送來飯食,早飯、午飯都沒有,他在殿內破口大罵,大喊大叫,卻沒有人理他。到了傍晚時分,依然沒有飯食送來。他餓得饑腸轆轆,加上心中恐懼,覺得每分每秒都十分難捱。
難道我兒子連頓飽飯都不讓我吃,就要送我上路?他在心中嘀咕。他頭一回絕望了,開始覺得自己多半是要命喪於此,白若木怕是來不及回來救他了。他自言自語道:“一會兒若有飯食送來,估計會有毒,自己吃頓飽飯上路好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越來越緊張,不到臨死前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怕死。他努力回想自己這一生中美好的時光,沒想到第一幕出現在他腦中的不是登基稱帝,不是征服了美嬌娘,也不是手刃了敵人的首級,卻是憶起了少年事。
他想起了九歲的那個清晨,草原上開著不知名的小野花,他蹦蹦跳跳地來到牛欄旁邊,踮起腳透過欄杆,看見了那個擠牛奶的小姑娘。她眉目清秀,擠牛奶的動作有些生疏,看來應該是父親新抓來的奴隸。
“你捏的方向錯了,錯了。”他忍不住在旁邊提點,同時比劃著正確的姿勢給她看。他經常看農婦擠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錯誤。
她學著他的動作,順暢了許多。她回過頭對他笑了笑,小聲說了句:“謝謝。”
她的聲音真好聽,她笑得也很好看,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從此,他就經常去看她給牛擠奶,知道了她比自己大一歲,原先住在善國,從未做過農活,隻學過刺繡之類的。他問她是怎麽來到自己部落中的,她就低下頭不說話。
終有一日,他用草和野花編了個花環,準備帶去給她,卻被自己的哥哥攔住了去路。哥哥比他大五歲,生得強壯,一把扯過他的花環扔到泥中,語氣嘲諷:“天天和個擠奶的奴隸玩,丟人不丟人?”
他怒目瞪向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哥哥,轉身想去撿花環,就在轉身的瞬間被哥哥一把推倒在地。他氣不過,打了他哥一拳,隨即無數拳頭就落在他身上。
第二日,哥哥得意洋洋地來找他,輕蔑地說:“那個奴隸天天給牛擠大****,她自己的****那麽小,真沒勁。”他當時就懵了,他才九歲,初通人事,雖不能完全理解哥哥的話,也知道哥哥對那個小姑娘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他覺得這些話比那些拳頭更讓他覺得痛。
幾年後,那個小姑娘在一次其它部落的入侵中被劫走了,去了其它地方繼續她營妓似的生活。這期間他自然也睡過她,就像他睡其它的女人一樣,睡著睡著他就覺得當年的心痛痛得有些沒道理,她不過是個女人,還是個奴隸。隻是在十幾年後,他殺哥哥奪取繼承權,下刀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女孩十歲時對他笑的臉,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把刀捅進了他哥的心窩。
此時,強烈的餓意和困意同時向他襲來,他終於在回憶中昏睡了過去,夢中依然有那個女子和那個孩子在等他,他們一直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