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暖,花也次第開了起來,沒幾日,林瓏就收到顧惠妃的帖子,邀她一同賞花。
訂的日子正好和蕭琰衝突了,他好不容易才挪出一天的空閑,想和林瓏膩在一塊說說話。自打入住東宮以來,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然後和幕僚商量至深夜才入睡,忙得腳不點地,雖說是夫妻,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塊好好說話了。
這很影響夫妻感情的。
看多了才子佳人小黃書的蕭琰陡然升起一股危機感,很怕因為自己太忙冷落妻子,使二人之間生疏。
“能不能不去啊?”蕭琰環住林瓏撒嬌。
林瓏瞥他一眼。
蕭琰頓時消停下來,不敢再耍無賴,不過臉上的表情卻是明晃晃寫著失落。
林瓏到底不忍心,輕聲哄他:“那我早點回來陪你?”
“就這麽說定了。”蕭琰眼前一亮,捧著林瓏狠狠親了一口,就快步出去處理公務,他今天要早點忙完,洗白白在床上等媳婦。
——
林瓏到玉明殿的時候,裏麵已經有幾個宮妃候著了,見她進來,俱是一臉討好的表情,連一向驕傲肆意的婉嬪都難得收斂,偏頭含笑時頗為溫順。
這還是林瓏第一次仔細打量蕭則這些宮妃,以往沒太注意,隻覺環肥燕瘦各有特色,都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如今仔細一瞧卻陡然而驚,這些女子居然都和顧顏瀧有相似之處,或者眉眼相似,或者同樣烏發如墨,或者姿態如出一轍。
林瓏低了低頭,掩飾住眼底的厭惡。
顧惠妃迎出來,她知道林瓏不喜和人靠得太近,也沒往前湊,而是保持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恰當距離,既親熱又不會讓人覺得太過親昵,很舒服的距離。
“難得能把你叫過來,知道你近些日子忙,不過禦花園的花開得極好,天氣也好,我就想著叫你出來散散心。那些事情吧,是怎麽忙也忙不完的,還不如忙裏偷閑,享受片刻。”顧惠妃很會說話,“我這人雖不才,但畢竟打理宮務多年,也攢了些許經驗,正好跟你說說,省得你剛到東宮,不熟悉,手忙腳亂。”
“多謝娘娘提點。”林瓏態度疏離而不失恭敬。
顧惠妃笑笑:“別這麽客氣,這都是應該的。”
林瓏比顧惠妃要高一些,二人說話時,她要微微低頭,她靜靜看著顧惠妃的眉眼,突然就想起父親來。
父親那樣驕傲重規矩的人,若不是因為她一心一意相信蕭則,也不會臨到老了又失愛女,又失權力,還要被人嘲笑以妾為妻。
蕭則啊蕭則,為了折辱顧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幸虧這個庶妹聰慧,尚能為顧家保存些許體麵。
想到此處,林瓏心頭軟了幾分,她望進顧惠妃眼中,寬慰她的焦慮:“我還年輕呢,哪裏管束得下那些經年的老人,以後還盼望娘娘多教我。”
這話是在暗示她能一直長住宮中,不必像其他無子的宮妃一般,待聖人薨世,就被送到京郊別宮修行。
顧惠妃宛如被巨大的餡餅擊中,激動得都不會說話了。
她不是十分慧靈出色的人物,所求不過是富貴榮華,能在宮中安穩十幾年,一方麵因為她老實本份,另一方麵就是因為她會察言觀色,能隱約猜出蕭則的情緒。
顧惠妃是俗人,會得意會虛榮,會恐懼會忐忑。但同時,她也不是一個壞人,勤勤懇懇管理宮務,雖說不上十分公正,卻也沒主動害過別人。
而且對待帽兒還存有一分慈愛之心,暗地裏多為看顧。
就因為這一點,林瓏也不會讓她惶惑無依。
在玉明殿裏坐了一會,一行人就過去禦花園。
婉嬪殷勤地走在林瓏旁邊,全然不顧顧惠妃越來越陰沉的臉色,那張像極了顧顏瀧的麵容滿是討好阿諛。
林瓏看得一愣,忽然就想起,蕭則每日都對著這樣一張麵容,心中會不會很有成就感。
那麽像她的一個人對他卑躬屈膝,阿諛奉承。
禦花園被打點得很好,景色極美,林瓏立在亭中望著繁花似錦的園子出神。
不遠處,披著大氅的蕭則也望著林瓏愣愣出神。
此時已是夏季,他仍然穿著厚重冬衣,層層厚服下裹著一具清瘦幹枯的身體,他貪婪地望著林瓏的麵容,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這一切隻是一個夢境,他一眨眼就消逝一空。
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無論在哪裏都卓爾不凡,哪怕穿著最最樸素的衣裳,戴樣式最簡單的荊釵。
蕭則想起年少時,無論他在哪,即使是人群之中,或者是站在她背後,隻要他出現在她視線所及之處,不出片刻,她就會發現他,歡歡喜喜地迎上來。
可是現在,他都站在這裏看她半天了,她卻毫無所覺,仿佛他沒什麽特別,和那風,那葉,那宮人一樣。
蕭則心頭一酸,低低咳嗽起來,右手握拳抵在下頜,因為太瘦,分明的骨節咯得他下頜疼痛。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手,宛如枯枝,像是觸電一般,他立刻將手收回袖中,拿帽子把腦袋蓋住,急急忙忙轉身:“快走,快走。”
她還是那麽年輕健康,而他已經垂垂老矣。
蕭則要走,有人卻不放他走。
婉嬪眼尖的發現蕭則,立刻扯了嗓門喊起來:“陛下,陛下——”
曾經令蕭則喜愛無比的直接爽利無視規矩,今日卻陡然令他厭惡起來。
他不得不站住腳步,回過身目光冷冷逼視婉嬪,婉嬪被他目光一掃,嚇得往後退了兩步,不過很快又鼓起勇氣迎上來,祈盼見到他的渴望壓下了心底的畏懼。
“陛下……”她弱弱迎上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顧惠妃等人也一並過來,福身行禮:
“陛下金安。”
林瓏夾在眾人中間,眉目低垂,態度溫婉,麵對他完全是晚輩麵對長輩的姿態,謙卑而恭敬。
望著這樣的林瓏,蕭則心底仿佛有涼風吹進,令他全身發寒,抑製不住地顫抖。
這小小的動作沒瞞過顧惠妃的眼睛,她擔憂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蕭則的手,但是因著心存顧慮,半途又縮了回去,隻目光關切地看向他:“陛下可是不舒服?”
婉嬪也注意到蕭則的異常,一雙美眸滿含關切:“是不是因為太冷了?”說著她怒視周圍的內侍,眼神如刀,“怎麽伺候的,聖人若是受了風寒,本宮拿你們是問。”
其他宮妃也俱是目光關切,不過是礙於身份不敢表示。
隻有林瓏半低著頭,衣角輕揚,似毫無所覺。
蕭則心下一痛,匆匆扔下一句“無事”,立刻轉身離去,他步履急切似乎想要逃離什麽一般,看得顧惠妃和婉嬪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婉嬪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想要追上去,卻被顧惠妃一聲喝止:“不許胡鬧。”
聞言,婉嬪住了腳,轉頭看看了顧惠妃又看了看逐漸遠離的蕭則,最後不甘心地垂下頭。因為蕭則的幾次昏厥,他的寵愛在宮中已經無足輕重,原本趾高氣揚無所不懼的婉嬪也終於體會到人情冷暖,在宮人處碰過幾次釘子之後,在宮女的勸導下,開始向顧惠妃服軟。
她不得不為日後做打算,聖人已經不能再庇護她了。
想到此處,婉嬪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曾幾何時,那個男人高大英俊器宇軒昂,將她庇護得密不透風。
憶起從前,再對比聖人如今的油盡燈枯,婉嬪的一顆心像是浸在冰水裏,冰冷而窒息。
聖人身體不健,眾人也沒什麽心情賞花了,林瓏不到晌午就回到東宮。
——
蕭則想起阿瀧第二次懷孕的時候,那會他身中苗疆蠱毒,大夫都說不易有孕,便是懷了,也有很大的可能性身具蠱毒。
阿瀧安慰他,說沒事,有她呢,有她在,孩子會沒事,他也會沒事,他們一家子會長命百歲,永遠在一塊。
那時候,他就把一切都當作理所當然了。身上蠱毒過了很久還餘毒未清時,居然還埋怨阿瀧,怨她不盡心,根本沒想過那時候她自己都坐胎不穩,還要分出精力替他解毒,替他鎮壓那些功高的將領。
那時候她得多難啊!
蕭則嗬嗬笑了兩聲,覺得自己真是混蛋。
禦花園裏,阿瀧不過是沒注意到他哆嗦顫抖而已,他便委屈上,真是被慣壞了。那當年阿瀧被他背叛,親手逼死時又該有多委屈,多絕望呢。
蕭則身體瑟縮了一下,鼻子猛然一酸,像是在牆上狠狠一撞,淚水順著臉頰就流了出去。
他蜷縮著身體痛哭出聲
“阿瀧,對不起,對不起,你會原諒我麽?”
——
林瓏回到東宮寢殿,她靠坐在軟榻上,呆呆出神。回憶起禦花園的一幕,發現原來她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
她扯了扯嘴角,目光嘲諷,原來她的心可以這樣冷。
“晨曦,想我了沒?”蕭琰突然出現,像是一隻大狗般,把林瓏抱得嚴嚴實實,就差伸舌頭往她臉上舔了。
麵對林瓏時,蕭琰永遠都是簡單直接的,歡喜就是歡喜,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將自己的情緒坦露無遺。因為在外人麵前他習慣隱藏自己,把自己包裹起來,隱藏得多了,久而久之就需要一個宣泄口。
需要有展露真實自己的機會,沒有人能永遠活在麵具下麵。
林瓏就是他的機會。
而且因為林瓏性格冷淡的原因,所以蕭琰不自覺就更熱情了些,媳婦太聰慧,什麽事都放在心裏,蕭琰怕她多想,也不希望她猜忌自己,因而麵對她時,永遠純白如稚子,無絲毫掩飾。
周圍還有服侍的宮人在,可蕭琰卻一點也不顧及,腦袋埋在林瓏懷裏就開始撒嬌:“晨曦,晨曦,晨曦,我想你,都好幾天沒有和你好好說話了。”
語氣那叫一個委屈。
見慣了世子對世子妃撒嬌的丁香還好,其他新提上來的宮人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珠子,簡直懷疑眼前的太子是被人假扮的。
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人前那個威嚴清冷睿智英武的太子和眼前這個在太子妃懷裏撒嬌的大娃娃合二為一。
太震驚了!
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那個一向冷靜自持,平日裏端莊得連頭發絲都不會亂一點太子妃,居然縱容太子,臉上還帶著寵溺的神色。
真是太幻滅了!
蕭琰嫌棄這一屋子的電燈泡礙眼,就揮揮手,將人都趕跑了。然後抱著林瓏的腰,趴在她懷裏,絮絮叨叨跟個話癆一樣跟她說話。
什麽最近太累了,他已經好幾個也沒睡個好覺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什麽那些女子居心不良,總變著方地往他懷裏湊,煩死了。
之後就是抱怨,和林瓏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他每天都想她,吃飯想,走路想,連睡夢中都想。
這樣直白火熱的情話,饒是林瓏冷靜自持,也忍不住臉頰發燙。前世時,她和蕭則都是內斂的性子,哪怕情最熱時,也不過握了彼此的手,再多也就沒了。
而蕭琰完全是另外一種性格,喜歡就是喜歡,直白坦蕩,恨不得將心掏出來以證情意。
更意外的是,他還迷之自信,哪怕知道林瓏身上疑點多多,隱藏著很多秘密,他也不擔心,還總沾沾自喜,自己的媳婦就是不一般。
有蕭琰插諢打科,林瓏很快就忘了禦花園裏的事,轉而跟他輕聲討論起朝政來。 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