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瓏回到林府已經是傍晚了,丁香下車,將一塊銀子交到在西市新找的車夫手中,一番道謝:“多謝您相助。”
那車夫是個憨厚老實的,見狀,黝黑的臉頰透出幾分赧然,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哪能要小娘子的錢,給未來世子妃趕車是我的榮幸,嘿嘿,世子是大英雄,世子妃也是女中豪傑。”
林瓏在西市露出那一手將百姓們瞬間折服,隻有這般英姿颯爽,美貌與武力並存的女子才配得上世子。
送走車夫,林瓏和丁香進入府中,柳嬤嬤已經另雇馬車去了秦王府。
林瓏先回房間換了身衣服,林碩是狗鼻子好使,聞到林瓏身上的血腥氣,屁蟲似的跟在她身後:“娘子,娘子怎麽了?”
丁香扯了林碩袖子一下,低聲:“一會再說,你先去服侍娘子沐浴更衣,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林碩緊張,今天一天不能伴在娘子身邊,她總是心不在焉,擔心出事。現在娘子身上的血腥氣更驗證她的擔憂。
“沒事,我去老夫人的院子一趟。”她要先過去講明事情的前因後果,讓林家做好準備。
廚房很快送來熱水,桃枝服侍林瓏脫衣,見衣服裙角處濺了幾滴鮮血,眼皮驀地一跳。
她憂心忡忡地看向林瓏,“娘子……”欲言又止。
見林碩和桃枝全都眼巴巴的望著自己,林瓏無奈,隻好道:“待會丁香回來,讓她說給你們聽。”
外裳褪下,林瓏不喜人太親近,林碩和桃枝就識趣地退到屏風另一邊。
邁進浴桶,泡進溫暖的水中,林瓏緊繃的神經才徹底放鬆。她已經好久沒有動武了,剛剛甩那幾鞭子都有些手生,好在內力渾厚,施展起來效果不錯。
林瓏將手背上的血痕洗去,一雙纖長如白玉的素手在水中若隱若現,碧波蕩漾中,可見指節圓潤,指甲粉嫩。
隻可惜指腹上的薄繭破壞了些美感。
林瓏用伸出指尖戳了戳另一隻手上的薄繭,心中難得起了一絲好奇,前世她手上是沒有繭子的。因為有空間靈泉,她周身皮膚養得白玉一般,溫潤白皙,周身無半點瑕疵。
今生則不同。
依然是美,卻仿佛有了人氣,手中還有薄繭。
林瓏這邊沐浴,那邊丁香已經將事情的經過全部告知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的一顆心聽得起起落落,翻湧起伏,刺激太大,險些沒暈厥過去。大夫人曲氏更是瞪大了眼珠,震驚地連話都不會說了。
隻有周氏神智仍在,心存疑慮:“三娘會武?”
周氏真是難以想象,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娘子居然使得一手好鞭法,而且聽說她之前雙腿有疾,不良於行。
一個連走路都無法的女子怎麽可能會武,反正周氏是不信。
丁香神煩周氏這種人,自傲自負,自己做不到,就以為所有人都做不到。
哼,會武算什麽,她家娘子還會機關,會刺繡呢,隨便扔出件繡品就能亮瞎你們的狗眼。
丁香沒有直接回答周氏的話,而是道:“西市圍觀百姓眾多,婢子不敢撒謊。”
林老夫人陰沉地掃了周氏一眼,心中不滿,在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上,誰有膽子撒謊?而且現在也不是追究三娘會不會武功的時候,關鍵是要將此事平息,既能保住三娘的名聲,順lì嫁入秦、王府,又能壓下南昌王的憤怒。
心下一沉吟,林老夫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曲氏留下,其他人全部退下。”
一聽這話,周氏就知道這是要將自己排除在外,憑什麽,同樣是嫡子媳婦,怎麽老大家的事事都在她前頭,能參與重要決定。
不行,她也是這個家的主子,大事決斷上不能少了她。
周氏是掐尖好強的性子,欺軟怕硬的貨色,通常這種禍事她是不願意沾手的,但是她自己不願意,和別人不允許她插手是兩碼事。
林四夫人以及幾個小娘子帶著侍女乖順退下,隻有周氏穩坐不動。
林老太太見狀眼神一眯,恨不得抄起胡凳砸她,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爭強好勝。林三若是出了事,整個林家都別想好。
有一個貞潔受損的姐妹,林家其他女兒能置身事外麽?
兩個兒媳婦,一個短視,一個爭強好勝不識大體,沒一個好的。
反倒是三媳婦……林老夫人想起遠在祁縣的庶子媳婦,心中歎息,能教出林三這樣*果斷的女兒,想必自身也定是聰慧之人。
想到三媳婦,三兒子,林老夫人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溫媛,那個一直跟在她身邊安安靜靜本本分分的丫頭。
當初她有身孕之時,早就想過將溫媛給郎君開臉。這丫頭本份,顏色也不差,最重要的是沒什麽心機,將她放在郎君身邊,老夫人也放心。
隻是當時她孕吐嚴zhòng,一時提不起精神說這事,結果差著幾天的功夫,她就想不開爬了床。
唉!
當年老夫人氣憤此事,險些落胎,生氣的不是郎君沒守住,而是溫媛的背叛。身邊這幾個丫頭,她最信任的就是溫媛,從沒想過她會有二心,背叛自己。
溫媛的背叛無異於在她心上剜了一刀,這也是後來老夫人容不下溫媛非要攆走她的緣故。
這個時候,林老夫人也不願意搭理周氏,待丫鬟婆子都退下,才冷冷地看向她,神色嚴sù:“我這個做母親的說話不管用了是麽,你去將二郎喚來,過來看看他到底娶了個什麽樣的媳婦,不求你親力親為的侍奉,難道連麵上恭敬孝順都沒有麽?”
這話就嚴zhòng了,不順父母可是七出之一,就憑借老夫人這句話,讓人休了她,二郎君也一句話不敢勸。
老夫人慈和,不像是其他婆婆那般苛刻,這些年周氏做了不少糊塗事,老夫人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簡單提點她幾句,從不在下人麵前落她的麵子。
這就縱得周氏越發膽大妄為,但她妄為的基礎是老夫人的寵縱,如今老夫人嚴厲起來,不容她放肆,周氏頓時恐慌起來。
欺軟怕硬的性子上來,她登時後悔,不應該再違抗老夫人的命令。
“母親……”周氏膝行至老夫人跟前,抹著眼淚哀哀切切,“母親饒了我這一回,是我不懂事,再不敢了。”
林老夫人沒空搭理她,聞言擺擺手:“下去吧,回院子反省,這半月你就別出門了。”
這個懲罰還能接受,周氏感激地磕了兩個頭,然後風一樣地退下,片刻也不敢留。
林瓏過來時正碰上旋風一般飛出的周氏,看見林瓏,周氏狠狠刮了她一眼,扭身離去。
林碩站在林瓏身後,氣得直瞪眼,怎麽會有周氏這樣惡心不懂事的女人,簡直是瘋子。
“不必理她。”林瓏轉頭叮囑林碩一句,“瘋狗而已,惹到你,動手打她便是,為她生氣不值。”
過來老夫人的院子,林瓏換了一身櫻花粉的襦裙,手臂間還掛著披帛,頭發因為濕著微微散開,不施粉黛,像是突然闖進人間的小花仙。
粉嫩嫩一隻。
林老夫人聽了丁香的話後,就一直和曲氏商量辦法,還派人給林家大郎君二郎君送了信,兩人俱是憂心忡忡的模樣。
林老夫人以為林瓏也應該是委屈憤怒的模樣,即使不委屈地痛哭,也不應該是現在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甚至還花了心思裝扮自己。
見此,老夫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隻歎一句,初生牛犢不怕虎。
“三娘過來。”老夫人招呼林瓏,對於小輩,老夫人多數時候都是慈愛可親的。
林瓏走過去,坐在老夫人身邊。
另一邊的曲氏眼神怪異地看了林瓏一眼,目光在她頭發以及衣飾間徘徊,語氣莫名:“還洗了頭發?”
心真大啊,一般小娘子遇見這種事,怕也怕死了,她可倒好,沒事人一樣。
“三娘把今日之事再跟祖母說說。”老夫人想知道具體情節,還想知道林瓏心裏是怎麽想的。
老夫人和曲氏目光齊齊落在林瓏身上,支著耳朵認真等著聽。
結果,林瓏卻偏了頭,看向丁香:“你沒跟老夫人說麽?”
“已據實稟報過。”丁香垂眸。
聞言,林瓏頭轉回來,態度恭順:“如丁香所言。”
“……”林老夫人和曲氏登時傻眼。
緩了一會,林老夫人輕咳一聲,將曲氏喚回神。她慈愛地看向林瓏:“三娘莫怕,此事有祖母給你做主。”
“孫女知道。”
“千萬別怕,也別多想。”
“我不怕。”
“……”
好吧,之前跟曲氏準備的一肚子話皆無用武之地。
又過了片刻,曲氏眼神閃爍,目光在丁香和林碩身上徘徊,又掃了林瓏好幾眼,語氣支吾。
她擰了擰帕子,悄悄看了老夫人一眼,終是咬牙道:“三娘,伯母跟你說件事,你別怕,千萬別怕。”
林瓏抬眸。
曲氏咽了口口水,將帕子絞得越發緊:“這也是無奈之舉,咱家以小博大,為了日後滔天富貴,隻能讓你先受點委屈,不過三娘別怕,林家定不會虧待你。”
聽聞這話一直垂眉順眼的丁香突然抬頭,心髒撲通撲通跳,大夫人的意思不會是……想到這,丁香眼神一暗,驀地攥緊袖口。
曲氏已經將她的意思表達出來,大概就是讓林瓏假意自盡,林家力小勢微,鬥不過南昌王,也比不上秦、王府,僅有的一張底牌就是尊嚴氣節了。
用尊嚴氣節逼迫,讓聖人不得不還林家一個公道。
而且還能給林家女兒博一個貞烈美名。
聽了曲氏的話,林瓏眉眼低垂,秀氣的睫毛纖長濃密,密密實實遮住眼底的情xù。
她隻是微微垂著頭,一言不發,周身卻自有一股不容人褻瀆的氣勢,令曲氏出了一頭一腦的冷汗。
曲氏張了張嘴,看著這樣的林瓏,一個字也勸不出口,隻能求助地望向林老夫人。
麵對這樣的林瓏,林老夫人也是心中沒底,但她到底經曆多,遇事非常人可比,“三娘……委屈你了。”她語氣幹燥柔和,又帶了三分憐惜,這樣的話語,尋常孫女聽了,定要撲倒她懷中,委屈抽泣。
林瓏卻依舊低頭,靜默無言。
林老夫人遲疑了,她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看不透這=丫頭在想什麽。
“三娘安心,林家並不是要舍棄你,隻是假意。”林老夫人諄諄相勸。
林瓏神色淡然,語氣乖順:“我知道。”
知道就好,林老夫人和曲氏齊齊鬆了口氣。
但她們這口氣鬆早了,因為下一秒,林瓏又開口了:“但是,我不願意。”
“……”曲氏和林老夫人傻眼。
沒等二人追問原因,林瓏就開始解釋:“祖母,大伯母無需擔心,有秦、王府在,必不會讓南昌王遷怒林家,如果世子連自己未婚妻都護不住,那還有何顏麵麵對世人。而且此事是南昌王五子無理在先,合該受罰,我既無辜,何必自戕。何況……”
林瓏頓了頓,再開口的語氣裏帶著一股天然的矜傲和蔑視:“蕭五郎不過是無賴小子,讓我自損對敵,他還不配!”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數,無論是前生還是今世,她都沒用過。
因為她根本不需委屈自己就能製服對方。
林老夫人和曲氏完全被林瓏的氣勢鎮住了,這種感覺很像在公主府麵對長公主時的感覺,但又稍有不同。長公主是自小在權勢裏浸淫出來的氣勢,林瓏則是根植在骨子中。
“可是……”曲氏磕巴,“蕭五郎這樣一鬧,到底與你名聲有礙。”這時代對女子過於苛刻,一丁點流言蜚語就能傷人。
他們不會想是蕭五郎齷齪陰險故意設計,隻會認為林瓏性情輕浮,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居然在沒有長輩的陪同下獨身去魚龍混雜的西市。
更有甚者,心裏陰暗之人,還會惡意揣測林瓏是否貞潔有損,被蕭五郎占了便宜。
即便林瓏日後順lì嫁入秦、王府,站穩腳跟成為王府女主人,這件事也會成為她的汙點,伴隨一生。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流言蜚語止於智者,此事休要再提。”林瓏止住話頭,起身行禮後邁步離去。
回到房間,丁香魂不守舍,看著林瓏欲言又止。
林瓏正在謄寫書卷,見狀抬頭睨了丁香一眼:“說。”
“娘子。”丁香跪坐在林瓏身邊,神色擔憂,“其實……其實……”
“你什麽時候變得吞吞吐吐的了?”林瓏蹙眉。
丁香立即道:“娘子,婢子覺得老夫人說得無不道理。”這件事哪怕蕭五郎承擔罪責,也會於娘子名聲有礙,無論如何,娘子到底是孤身去了西市。
世道不公,女子總是活得艱難。
聽了丁香的擔憂,林瓏擱下筆,神色淡然:“總要有人不懼流言,給後來再次遭遇此事的女子活下來的勇氣,我活得越好,越不懼流言蜚語,百年之後,效仿我之人便會越多。給有勇氣的女子留下一線生機。”
“娘子……”丁香驀地瞪大雙眼,完全呆住了,她沒想到娘子拒絕老夫人的提yì竟然會是這般緣由。
一瞬間,淚水漫上眼眶,丁香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變得更寬更廣,心裏也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娘子。”丁香喉間又酸又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