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瓏剛起了床,發還沒梳,呂嬤嬤就捧著碗湯立在門口。
“真難得。”丁香小聲嘟囔了一句,話裏不無嘲諷,“趕了半個月的路,倒是頭一回見她過來伺候。”
“她是個識時務的。”林瓏正對著銅鏡梳妝,將木梳放在桌上,轉頭對丁香道,“讓她進來吧。”
自打發生林大郎誤會林瓏一事,呂嬤嬤就變了態度,開始對林瓏殷勤起來。
一則,是因著心裏愧疚,林瓏為她正骨,她反倒是誤會人家害她;二則,心裏就是害怕了。她誤會林瓏不要緊,卻拐帶林大郎誤會林瓏,使得外人看了笑話,更使林大郎疏遠於她。
這事要是傳回老夫人耳中,定沒她好果子吃。
當日之事,隻有林瓏主仆、林大郎和郎中在,郎中不是京師人,跟老夫人說不上話。而這等丟臉之事,林大郎自己肯定不會外傳。
現在問題的關鍵就在林瓏身上,隻要她不說,就沒人知曉。
來這一趟,她不僅沒完成老夫人的交待,更惹下這等禍事。
叫呂嬤嬤如何不心焦。
思來想去,隻有討好林瓏,讓她將此事瞞下。
進了室內,呂嬤嬤麵上帶著三分笑。
一直以來她都是板著臉,故作嚴sù,這還是頭一回見她笑意盈盈的模樣。
放下湯碗,呂嬤嬤殷勤道:“三娘子,這是老奴燉的山藥排骨湯,天沒亮就開始燉,已經燉了一個多時辰,您嚐嚐看。”
林瓏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湯,湯的溫度剛剛好,顯見呂嬤嬤是用了心的,晾到適合的溫度才送過來。
她嚐了嚐,湯汁濃鬱,香滑可口。
“不錯。”林瓏滿意地點點頭。
見狀,呂嬤嬤長鬆了一口氣,然後有技巧地將丁香擠走,搶了她的活計,忙前忙後親自服侍林瓏。
到近前服侍,長久接觸,呂嬤嬤才發現,三娘子真是個妙人。
生得花容月貌不說,才華也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性子溫和,稍帶清冷,儀態優美,舉止溫雅,像是天上的明月。
高貴而又帶著點距離感。
呂嬤嬤都有點不敢高攀了。
伺候了半日,呂嬤嬤行事越來越謹慎,服侍越來越精心,竟真是將林瓏當主子對待。
車隊行至京郊,晌午歇息,林瓏看了看天,感受了一下空氣,對丁香念叨:“一會天要下雨,今日恐怕到不了京師。”
聽林瓏說要下雨,丁香抬頭看看清清朗朗的天,半點都不懷疑她的話,“娘子,不如婢子去跟大少君說一下,先找個地方避雨。”
“不必。”林瓏搖頭,“京郊附近別莊眾多,等雨來了,隨便找一家借宿就是。”
林大郎不是丁香,對林瓏無條件地相信,這般晴朗的天,他不可能聽林瓏的話,耽誤行程。而林瓏也不願意在小事上浪費唇舌解釋。
一旁的呂嬤嬤聽了,好奇地探過腦袋:“三娘子,這天這麽好,怎麽會下雨?”
林瓏笑了笑,不欲解釋,而且也解釋不清。
她能說她五感敏銳,感覺到空氣的濕度加大了麽,大家不把她當作瘋子才怪。
回到馬車,呂嬤嬤不死心地看了看天,心裏認定林瓏是胡說了,也就沒再當一回事。關了車門,躺下睡覺。
這兩日她撇下偏見,服用林瓏開得安神湯,睡眠慢慢恢fù,精神好了許多。白日裏馬蹄聲聲也擾不到她了。
睡得正香,忽聽外頭劈裏啪啦響,以及人仰馬翻的動靜。
呂嬤嬤心裏一驚,猛地坐起來,看向身側的小丫頭:“出什麽事了?”
小丫頭正扒著車窗往外瞧,聞言給呂嬤嬤讓出塊地:“嬤嬤,外頭下雨了,下得好大哩,大少君正要去前麵的莊子,跟主人家借地避雨。”
小丫頭後麵說了什麽,呂嬤嬤全沒入心,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下雨了,下雨了,果真下雨了。
她突然打了個激靈,猛地撲到窗邊,看著外頭豆大的雨滴,腦海裏迸出晌午時三娘子主仆對話的畫麵。心髒仿佛被什麽抓了一下,又緊又駭。
怎麽會這樣?難道三娘子是神仙不成,能預測雨雲。
呂嬤嬤身子一軟跌坐下去,她打著哆嗦回憶這一路。
最初她心懷惡意想要拿捏住三娘子,結果半夜就出現怪聲,擾得她精神不濟,沒空尋三娘子麻煩。後來,她心懷敬意,誠心伺候三娘子,怪聲就不見了,甚至她身體也開始好轉。
想到這,呂嬤嬤攥緊帕子,眼神又驚又畏。
難道說三娘子真的有神明庇佑?
否則憑她一個小地方的女子,便是生得再好,也如錦衣夜行無人得知,怎麽突然就被秦王妃相中了。
緊接著她又想到趙仙師口中的命貴之女。
這件事,京師都傳遍了,秦王妃之所以北上就是為了尋找趙仙師算出來的命貴之女。
呂嬤嬤越想越肯定,三娘子一定是上天厚愛之人,否則這些離奇事根本無法解釋。
――
林大郎已經跟別莊主人協商一致,丁香撐著傘扶林瓏下車。
別莊內,花廳裏,兩位女子正站在門口翹望。
落後一步的粉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神色卻不太好,帶著幾分警惕:“姐姐,你為何同意他們進來,姐夫不在,萬一是惡人怎麽辦?”
前頭的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容長臉,梳著婦人發髻,麵目溫和。
聞言,她無奈地打斷粉衣女子的話:“雨這麽大,這附近方圓十裏隻有咱家這一處別莊,豈能將人拒之門外。我聽郝嬤嬤說,車隊裏有不少女眷,若是因我的拒絕淋雨受寒,我心難安。”
粉衣女子看了婦人一眼,神色無奈又依賴:“姐姐就是好心。”
沒一會,前頭就出現一行女眷。
婦人忙吩咐的丫鬟婆子:“快撐傘過去迎一迎。”
林瓏被丁香林碩呂嬤嬤護在中間,除了濕了鞋,旁處都是幹幹淨淨的,一點沒淋到雨。
到了花廳,先跟主人家打招呼,就匆忙去側間換鞋子。
側間裏,丁香瞧了呂嬤嬤好幾眼,當時在外頭沒顧上,現在她回想起來,才覺異樣。
呂嬤嬤竟然跟她和林碩一樣,將娘子護得嚴嚴實實。
這老家夥什麽時候轉了性?
呂嬤嬤先換好衣服,走到林瓏身邊,輕聲說著主人家的狀況:“這戶人家姓李,是附近京縣的富戶。當家太太是胡氏,看著是個心善的,唯有那位粉衣女子有點奇怪。”
“怎麽個奇怪法?”丁香也很好奇。
她雖然聰慧,但到底年紀小,不如呂嬤嬤經的事多,眼光老辣。
呂嬤嬤慢慢解釋:“那女子看起來也有20出頭了,竟然還梳著少女發髻,而且她看三娘子您的眼光頗有敵意,有防著的感覺。還有一點,老奴也覺得奇怪。”
“但說無妨。”
“她的長相,老奴覺得眼熟,竟像是在哪裏見過。而且觀她模樣身條,行事做派,很像是富貴人家主母、小娘子身旁的貼身侍女。”呂嬤嬤傷腦筋得皺皺眉,“可是具體在哪見過,老奴就想不起來了。”
這邊,呂嬤嬤在傷腦筋,那邊的粉衣女子彭樂卻如驚弓之鳥。
沒想到在這個偏僻的別莊,離京師這麽遠,也能遇見熟人。
她認出了呂嬤嬤。
彭樂本是安昌伯府少夫人身邊的一等侍女,因著少夫人有孕,想著將她給少郎君開臉。彭樂不願做妾,但卻違不過主子的意思。
沒想到在正式開臉的前幾天,她不慎闖下禍事,被主家溺死。
也不知是她命好,還是有神明庇佑,一卷破席子裹身扔到亂葬崗居然神奇地醒了過來。
之後就是一番奇遇,遇到善心的胡氏,被她所救,認作義妹。
彭樂是大戶人家主母身邊的丫頭,腦筋手段非常人可比,又美貌非常,幫著胡氏收拾不少不聽話的妾侍,幫胡氏牢牢穩住李郎君的心。
她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又經過一番生死,想得開,打算終身不嫁,一直護著胡氏。
林瓏這邊都收拾完,前去花廳給胡氏見禮。
胡氏心軟善良,見眾人都淋了雨,特意吩咐下人熬了許多薑湯。
林瓏出來時,熱乎乎的薑湯剛剛熬好。
胡氏笑得打量了林瓏幾眼,眼中閃過驚豔,口中讚歎:“我真是虛活了許多歲數,竟從不曾見過娘子這般風華的女子,仿若明月高懸,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彭樂也暗暗打量林瓏,眸色愈深,心中思量百千。她對京師大戶差不多如數家珍,隻聽說過林府有大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從未聽說過這位三娘子。
難道是庶女?
又見林瓏生得這般美貌,彭樂心中就帶了幾分輕視。
美貌的庶女在碧玉年華被本家接回,都不用猜,定是要被家主送入權貴府中做妾。
如此一想,彭樂對待林瓏就多了幾分輕慢,幾次打斷胡氏和林瓏的對話。並拿話試探呂嬤嬤,發現她並沒有認出自己後,長鬆了口氣。
胡氏不明白一向懂事知禮的彭樂今日為何這般奇怪,不過她一向善解人意,什麽事都喜歡站在他人角度著想。
猜想彭樂肯定是擔心她,對林娘子一行才多有警惕。
倒是呂嬤嬤,見彭樂對林瓏不敬,心中很是惱火。
但她們畢竟是客,不好找主人家麻煩,遂轉頭對林瓏道:“奴婢見三娘子麵色不好,可是有些疲累?”
胡氏聞歌而知雅意,接道:“倒是小婦人的不是了,竟沒看出娘子不適,來人――”她看向身側的下人,“趁著這會雨小,快帶娘子去客房休息。”
“有勞夫人。”林瓏起身還禮。
到了客房,呂嬤嬤知趣地將空間留給林瓏主仆,自己傾身退下。
丁香一邊給林瓏倒茶,一邊回想之前在花廳呂嬤嬤維護娘子,忍不住開口:“還是呂嬤嬤沉穩有見識,尋了個好借口避開那個彭娘子,婢子當時反應就慢,沒想到。”
說到這,丁香忍不住懊惱,恨自己腦筋轉得慢。之前她還笑話呂嬤嬤呢,如今看來,自己和呂嬤嬤相比差得遠呢。
林瓏喝了口茶,不是很在意丁香的自責,淡淡道:“你年紀尚小,祁縣林府人口又簡單,不懂避諱這些彎彎繞很正常,再曆練幾年就好了。”
丁香點點頭,然後似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看向林瓏,有些疑惑:“娘子,您說呂嬤嬤為何突然變了性子,看她那樣子,對您倒像是有幾分真心。”
“因為她是聰明人,懂得順勢而為。”
丁香不懂,林碩也支棱著耳朵聽。
林瓏低頭看了看茶杯裏輕輕晃動的水波,突然問道:“最初,呂嬤嬤對我懷有敵意,若是你,你要怎麽做?”
“當然是反擊回去,她再有臉麵,也不過是個奴婢而已。”丁香喜歡啪啪打臉那種,有仇當場就報。
說到這,丁香又想起剛才呂嬤嬤對娘子的維護,心中糾結起來,“其實,呂嬤嬤為人也不算太壞,她隻是不了解娘子而已。”
“說得對。”林瓏突然展露笑顏,璀璨的眸子中閃過一抹傲然流光,“她不了解你,你就讓她了解,是老虎還是貓,聰明人一探變知。”
聽到這,丁香恍然大悟:“婢子明白了,最開始,呂嬤嬤認為娘子隻是出身小地方的小娘子,不懂事好拿捏。後來見娘子聰慧知禮,心明如鏡,她就不敢了。”
丁香很聰明,一點就通,而且會舉一反三:“其實,若想真正征服對方,最重要的是要自身有本事。因為娘子有本事,所以呂嬤嬤又敬又畏。”
說到這,丁香頓了頓,繼續:“若是像婢子之前所說,當場反擊回去,跟個奴婢對抗起來。不僅有*份,拉低自己的檔次,讓人看笑話,還會將呂嬤嬤得罪很,這一路上恐怕就會增添許多無畏麻煩。”
林瓏撫了撫茶碗,點點頭,教導丁香:“兵對兵,將對將,不是什麽人都配做咱們的對手,呂嬤嬤不過是個奴婢而已,收服不了,就打發到一邊棄之不用,為這種小事傷神不值得。”
丁香眼前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麽,崇拜地看向林瓏,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娘子真厲害。”
“油嘴滑舌。”林瓏嗔了一句。
林碩也不甘寂寞地湊過來,嘿嘿兩聲:“娘子最厲害。”
此話一出,屋內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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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山別莊。
蕭琰正在別莊裏望天,好看的眉頭微蹙,盯著連綿的雨簾,似乎是在不解,怎麽好端端地就突然下起了雨呢。
自打上次花娘汙染了他的屋子,非禮了他的眼睛,蕭琰就把厚德堂重修了一遍,自己跑到別莊上暫住。
侍女也不帶,現在他看見女人就惡心,連寒泉也不讓近身伺候。
這時蕭一青帶著一身風雨進門,給他帶來一個消息。
“主子,未來世子妃已經到了京郊,正在避雨,看樣子,明早就能到京師。”
蕭琰閑閑地靠在窗邊的軟榻上,姿態閑適而漫不經心,聽聞蕭一青的話,隻是微抬下頜,表示自己聽見,目光波瀾不驚。
倒是蕭一青有幾分話癆,在那兀自感慨:“想不到當初在祁縣遇到的林娘子,將來會成為世子妃,主子和林娘子還真是有緣,估計是月老牽的線。”
月老牽的線?
蕭琰真是好想嗬嗬兩聲,那女人根本就是預謀已久。
怎麽會有女人心機這麽深,臉皮這麽厚,見過他之後就芳心暗許,處心積慮想嫁過來。
不害臊!
他哼了一聲,斜睨蕭一青,“讓你去查趙集,查得怎麽樣了?”
蕭一青忙正色起來,一五一十將趙集的來曆詳細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