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曉得,素書當年啊,把那個誆她兩次的勻硯送到了南荒帝九闕身旁,跟他修梵行,斬情欲。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素書來過南荒。
素書似是想起來曾經這一樁場景,拉住我便從雲頭上跳下來,奔了那歪脖樹而去。
那時的本君,想攔她一攔,卻又覺得,有些事情不是攔著或者瞞著就能解決的。
“我記得,這兒應當有個神仙和一個女娃娃。”甫一落地,素書便道。
她話音剛落,歪脖樹上隱約顯出一個書卷遮麵、自在躺著的白衣神仙,話音裏捎了些輕笑:“你可是在找我?”
這話方從書底下飄出來,便見山頭上的垂絲海棠紛紛揚起花盞,簌簌花盞盡數落在他衣裳之上,那白衣身形愈發明顯,忽然袍裾一揚,清華仙氣拂開白袍上沾染的海棠花瓣,隨他一起落下歪脖樹,仙雲縹緲隨他虛晃前行,再抬眸時候,這白衣神仙已經捏著那卷書立在我同素書麵前。
他這個架勢,著實有些花哨。
花哨得於他這張平淡的麵容忒不相稱。
本君大概也能體會那寫書人的心情了,古書上雖然說得有些過,但是這般樸實無華的麵容同他般清凜高華仙姿相比較來看,這麵容著實醜得有些叫人懷疑仙生。
隻是素書反應有些大,瞪圓了眸子,看看他又看看我,過了很久才扯了扯我的袖子,皺眉顫顫道:“他……他同你為何長得一模一樣?”
我大驚,猛地轉頭,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他好幾遍,確定他同我長得一點也不一樣,才低頭對素書道:“你為何……為何說他跟我一模一樣?”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昨日才恢複清明,才能將將看清這仙境,現在可是又出了什麽問題?這想法叫我的心猛地一抽,手指顫抖、撫上她眼角,“素書你……你可覺得眼睛有……有不舒服麽?”
她尚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隻是輕聲道:“眼睛清明得很,哪裏有什麽問題……”忽然明白了我這麽問的意思,也震驚道,“難不成你跟我看到的不一樣?你覺得他不像你麽?”
那廂的九闕捏著書擋在額上遮了遮太陽,眯起眼睛有些不耐煩道:“也真是的,每每遇見個新朋友,都要來這麽一出。這麽十好幾萬年下來,本帝君,當真解釋得夠夠的了。”
後來我才曉得,我不解,素書也茫然。
他卻抬頭瞧了瞧素書,長咦一聲,“卻說,你也不記得了?”頓了頓,麵上疑惑幾秒之後,書卷拍在額角,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你這個事,不可說。”
你這個事,不可說。
這句話落入耳中,叫我身形一僵。
素書卻聽出來這句話裏的意思,更加茫然道:“什麽事,為何不可說?”
九闕便看了我一眼,捏下那卷書來,拂平書頁上的褶皺,又將書隨手揣在袖子裏。
便是這麽幾個動作之間,腹語傳音,憑風帶聲,同我說了幾句話,這些話自然落不到修為散盡的素書耳中。
他問:“天帝那道禁言的詔令,你也是讚同的?”
我道:“嗯。”
他又問:“你可知天上地下都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道:“知道。”
他聲音裏含了些笑意:“佛不妄語,我怕是不能幫你。但是你也放心,本帝君雖偶爾也喜歡看一看八卦觀一觀熱鬧,但是卻並非願意去挑撥離間故意製造八卦和熱鬧的那種神仙。”
我道:“那多謝你了。”
他卻道:“隻是還是得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她從你口中聽到是一回事,她從別人口中聽到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見我不再回話,便又自嘲一般道了一句,“涅槃本就易得不易安,本帝君本就快要偏離涅槃了,如今又這般幫著玄君瞞著你的夫人,算是踏出蓮花座,昂首闊步在偏離涅槃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日後若是不能成佛,別忘了你這兒可欠著本帝君一筆。”
我回了一句:“多謝。”
那廂的他,已然把書卷放穩妥。雲袖之下忽生出一陣清風,卷起幾株飄浮的海棠入了袖下手掌之中,指尖仙氣繚繞而生,掌中海棠花變成一副玉質麵具,麵具眼眶位置,沾了幾絲海棠花紅,那神仙便捏起麵具貼了自己臉上。有了這副麵具,他那張臉同他這氣質,看上去已經十分和諧了。
“二位隨我下山罷,慢慢悠悠走下去,這月亮也該上梢頭了。”他道。
素書卻眷念著方才那句話:“你方才說的不可說的那個事,果真不說了麽?”
九闕低頭,理了理衣袖,低聲笑道:“你身邊這個俊俏郎君也知道,且他知道的比本帝君還要多,你問他便是了。”
素書抬頭看我,她眸子裏,映著一個雙唇抿緊的本君。
我是稍稍有些怒氣的。方才他還說幫我瞞著,如今卻又挑了起來,還把引線扔在了本君身上。
可是,也是在那時候,我看著素書清亮的眼神,看著這因為疑惑而微微蹙的眉心,海棠花紛紛揚揚如往事窸窣而落,我便忽覺得,得有些事情,便如塵埃、如落花那般,隻要風雲不再卷起,便總有落定、成泥那一日。
或許九闕方才說得對。有些事情,她從我的口中聽到是一回事,她從別人口中聽到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素書善解人意,見我久不答話,便轉了轉手中的扇子,從容笑道,“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事,你什麽時候想說再說罷。”轉頭時候,搖著扇子,又對九闕道,“卻說你這模樣,為何跟孟澤一樣。”
九闕一邊領路,一邊言簡意賅道:“我的這張麵皮,是一麵照心的鏡子。姑娘你喜歡誰,看到的便是誰。”
我深唔一聲,原來是這般。
又忍不住深思了一下,素書現在看到的是本君,那便是已經喜歡本君了?我願意為她心中下意識的應當還是喜歡聶宿的,可這麽說來,她從九闕這張臉上看到的是本君的形容,那是不是代表,她現在下意識的就是喜歡我的?
這個結論入我心中,叫我忽覺得藍天格外藍,日光格外燦爛,眼前那些海棠花格外耐看,九闕的這張臉雖然平淡,卻平淡得格外有價值。
本君強忍住心花怒放的心情,十分謹慎地腹語傳音,同前麵領路的九闕確認道:“你這張臉穩定不穩定啊,素書現在看到的是本君,會不會隔一會兒又看成別人了?”
九闕回道:“穩定……穩定得很。”
本君大喜。
忽又覺得哪裏不對,當著素書的麵文出聲來:“可是本君這般喜愛素書,為何不能從你的臉上看到素書的模樣?”
九闕回頭,饒是有玉麵遮住了臉,卻還是叫本君透過那麵具瞧出來幾絲無奈的笑:“你想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素書?成啊,本帝君可以加叫你看看啊。”
素書搖著扇子,笑出聲:“帝君你身形頎長,風姿翩翩,哪裏五大三粗了。”
九闕轉身,繼續帶路,“這就分男女了,我一個十幾萬歲的老頭兒,自然不能被旁人看成貌美仙子的模樣。男人看我,便是你眼中的那個樣子。”停下身子,扶穩腳下一株被風吹斜的海棠花,再直起身子往前走的時候,突然回頭,問我道,“聽說我那個模樣有點醜?”
我尋著當初的記憶,變出來那本古書,扔給他。他就著日光一瞧,便又扔給我,一副了悟了的模樣道:“本以為是誰故意醜化本帝君,沒想到是天上那個耿直的史官。”長呼一口氣,認命道,“那史官向來有一說一,還不及我一個半拉和尚會打誑語,看來本帝君這廂果真醜得真實而可靠了。”
素書道:“雖然不能看清你的本來模樣,但我覺得帝君這般,應當也不會太醜。”胳膊肘碰了碰我,遞給我個神色。
我便攔住素書的肩膀,笑著附和道:“不醜不醜。”
雖然這個山頭瞧著不高,但果真如九闕所說,隨他走下山的時候,廣寒蒙素紗,已經綽約浮上東上天。
山下熙熙攘攘,盡是南荒子民,想來也是風調雨順幾萬載,他南荒子民瞧著圓潤康健,顯得活潑可愛。興許是這位老大領導得好,這兒的子民見到他總要行個禮,順帶也給我和素書拜了拜。
我這廂臉皮厚沒有覺得什麽不妥。但是素書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收了扇子,道:“我在凡間做公主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多人給我行禮。你家的百姓這般有禮數,叫我有些受不起了。到底是你的子民,不用給我和孟澤拜的。”
九闕隔著玉麵笑了笑道:“你可是四海八荒現存的唯一一位神尊,本帝君見到你,也不過是兩廂都不拜罷了,莫怕,以你的身份和作為,擔得起這禮數。”
素書手中的扇子一頓,問道:“你方才說‘現存的唯一一位神尊’?以前的神尊呢?他叫什麽,已經過世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