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上那人霍然一個扇展,折扇聲響落定,恰在此時抬眸看我。
越過那人聲喧嚷,越過那鼎盛燭火,素色綢衫、玉石頭冠為稱,那清雅得不可名狀、又美得不可方物的人兒,是我一萬三百多年未曾見到的那一個,也是我這一萬三百多年來最想的那一個。
十二根扇骨做成的折扇被她握在手中,仿佛下一秒就會變成三尺長劍。
我望著她,不敢動也不敢眨眼。我怕我再一抬頭,我怕我一眨眼,這落在我眼中的人兒就消失不見了。我甚至不敢叫出那個名字,我怕一喊她,這景象又都如夢中經曆過千萬次的場景那樣,都成了透明不可觸摸的模樣。
台子之下那烏泱泱哄鬧卻越來越盛——
“蘇月公子,我出五萬,五萬金銖!隻求蘇公子對在下一笑!”
“十萬金銖,隻要能一同蘇月公子月下對飲一壺!”
“二十萬金銖,求能一親公子芳澤!”
“五十萬金銖,求能入公子雅屋!”
我後知後覺,卻是在這一波又一波的叫喊之中恍然大悟——他們這是在競價,這是打算要買素書。那會兒我隻注意到那聲音,卻壓根沒有在乎她說的是什麽;便是在這時,我才反應過來那句話——“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這般好看,若是買本公子的話,本公子願意給你打個八折,你瞧著如何?”
她這般不會就是做好了今夜被人買了去的打算了罷?!
這個大悟令我陡然一僵,惶惶抬頭又望了望台子上的她一眼,看到她那般姿態的時候,已是心驚肉跳。
因為在這般競價之中,我看到台上的素書扇著折扇,看不出委屈,也看不出難過,甚至唇角含了笑,看著這一群要買她的男人,唇角噙了笑,複又放下折扇,接過身旁侍候的少年遞過來的一杯茶,眸子半闔著打量著這人群、順帶打量著我,捏著茶蓋緩緩撇開浮茶,一舉一動從容得不像話。
她也瞧住了我,手中那飲枯了的茶被身旁侍童接了過去,提起離骨折扇搖了搖,眯眼笑道:“這位公子,你願意出多少錢?”
這句話問出來,我那顆心,寒涼了半截,又酸澀了另外半截。
寒涼的是我不曉得她在這般地方呆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非要把自己賣出去,更不知道她為何處於這般境地之中還能如此安然飲茶、毫不在乎。
酸澀的是我為何不能早早發現她,為何不能曾陪在她身邊替她解決了這諸多的困難,叫她不至於淪落到這裏、被凡人用價錢來衡量著。
我縱身越過那哄鬧的人群,飛上台子在她身邊落定,攥住她的手便裹進懷裏。她眼中驚詫閃過,卻像是早已見過這般場麵似的、不過一瞬之間便恢複了從容姿態,手指觸上我的胸膛,踮了踮腳尖,雙唇貼在我耳邊,笑意吟吟:“公子可知道,平素裏旁人抱蘇月一抱要花多少金銖?”
這句話入我耳中,我覺得肺腑有火氣湧上,這火氣叫我沒忍住,扣在她腰間的手指緊了一些。
她身子僵了一僵,卻依然順勢又貼近我幾分,不怒反笑:“那公子可知道,平素裏旁人抱得這麽緊,是要花多少金銖?”
我低頭看她,她不太明亮的眸子裏,依稀可以看出一個怒目圓睜的本玄君。隻怪當初怒火衝到我靈台之上,我隻想問她為何會變成這般樣子,卻不曾細想她眸子為何瞧著不太明亮。
“素書。”我終究叫出了這個名字,隔了這麽多年,這個名字重新叫出來,忍住了眼眶不潮濕,卻忍不住心裏落淚兩行,扣緊她的腰,覺得這觸感真實,忍不住又喚了一聲,“素書大人。”
停在我胸膛上的手指,微微頓了頓,眸子半開半闔,倦倦問道,“素書是哪一個,在這‘尚袖樓’裏可也掛著牌子?為何蘇月沒有聽說過,”停頓須臾,忽然想到了什麽,輕笑一聲,抬眸看著我道,“還是說,公子想裝作你是我的故人模樣,不給錢就想入蘇月的帷帳?”
我皺眉,“素書。”
“本公子叫蘇月,你說的素書是誰?”她道。
“你這名字是錯的……你以前便是叫素書,你是不是忘了?”我道。
她捏過折扇,本想隔開我半分,卻因著我將她扣得有些緊,便終究沒能掙脫出去,隻是開口時候話音裏也帶了些慵懶,“你果真是認錯了人。本公子祖上八代都姓蘇,我那入了土的祖父從‘朗月清風’裏取了個‘月’自當名兒,你若是覺得我這名字有錯,要不去地底下問問我爺爺,順帶問問我那也入了圖的祖宗罷。”
我將她鬆開半分,妥協道:“好的,蘇月……”
“打住罷,”她趁我放鬆,退了兩步從我懷裏出去,轉頭看了看台子底下那群爭先恐後要出金銖要買她的凡人,“沒帶金銖便不要來這種地方了,來這兒本就是要花錢的。”
我揮開衣袖攔住她,本想好好跟她說話,可是望著她這般樣子,語氣不由自主地嚴肅了許多,“你要多少?本……我有錢,你不要這般不自愛……”
“那你是要聽本公子吟詩彈琴,想看我揮毫作畫,還是打算同本公子下棋飲茶?”她搖著扇子笑。
“都行,你會哪一樣都行。”
她啪得一聲收了扇子,半闔著眸子,睫毛疏長、陰影落在眼下,開口時候聲音裏依舊含了幾分笑,隻是那話叫我太陽穴突突跳了幾跳。
“那就抱歉了,琴棋書畫本公子都不會。”悠閑地晃著扇子,捏過侍童遞上來的茶盞抿了一口,“況且——本公子買身不賣藝。”
好一個賣身不賣藝。
本君太陽穴裏似是住了個蚱蜢,蹦得我頭痛。賣身不賣藝這句話當真要把我氣死。
可打算捏過她來“教育”一頓,可腦海裏突然出現一副場景。我不過恍惚了片刻,那景象便要消散,虧我反應過來,迅速抓住幾絲。
那場景裏正值料峭寒冬,窗外積雪,房內炭爐裏煙火清淡卻溫暖,有公子坐在圓凳上,手握素絹擦著一把暗朱色釉子的琴,琴身上似是紋著兩條小魚,交頸而遊,那姿態逼真又歡愉,好似沾水便可活過來。我不曉得這公子是不是本君,心裏卻知道,這把琴是給一個小姑娘的。
而我也知道,這個小姑娘想要一把琴很久了。可是她或許自己都忘了,她根本不會彈琴。不止不會彈琴,她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可做琴的公子依然想滿足她這個願望。
果不其然,床榻之上醒來的小姑娘第一眼便看到了這把琴,可她卻哇得一聲哭出來,那模樣撕心裂肺、不像是喜極而泣,一抽一抽道:“我好像不會彈琴……嗚嗚……”
最後,有聲音自那場景裏傳來,似是讕語,沒有根由也沒有去處——“你看你長得這麽高了。”
從這短暫的場景抽身出來,身邊的她已經坐下重新打量著台子下的那群人了,台下的價錢也提到了百萬。
我再不能忍,也不想顧忌這是在凡間,使不得仙術,上前將她撈進懷裏便奔了樓頂飛去。
夜風忽忽扯過,她好似有些興奮,於半空中問我:“你飛得跟個神仙似的。”
我將她放在屋頂,四周終於沒有了那群人,叫我覺得安靜了一些。旁邊還有一壇酒,這酒本就是準備給她的。她低頭望了一望,抬手時候卻生生錯過了酒壇,往旁出伸出去,於是便撲了個空。
我驀地一驚。
她似是發現了這一點,手指在距離酒壇不過兩寸的地方頓了頓,於夜風中清涼一笑,自嘲道:“你曉不曉得,有一種病,叫夜盲症?”
腦子裏轟然抽上來一句話——“尊上瞳神昏朦,卻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顏色,以為玄君赴約,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玄君……來遲了。”
我攥住她觸空的手,放在唇上,望著她努力想看清、最後卻不得不搖搖頭放棄的模樣,開口時候便沒忍住,哽咽了些,“素……蘇月,我會當你的眼睛。”
憋在本君心裏的這句話,陰差陽錯遲了三百年。終於在這並不算安然的夜裏,終於在這不算清淨的凡間,說了出來。
“嘖嘖,你連金銖都不願意給本公子花,眼睛這樁事,便更不能指望你了。”她笑道,手指從我手中抽了出來。
“你到底為何這般缺錢?”我皺眉,“這到底是你第幾次把自己賣了?你以前雖然愛來這煙花之地,卻從來懂得分寸,身份都是清白的。”本君看著她這絲毫不在乎的模樣,怒火越來越盛,語調也忍不住提高了一些,“可你如今為何成了這般模樣,為何開口閉口都是錢?那個清白的你哪裏去了?你以前打扮成男子模樣瞧著風雅又瀟灑,可你如今這素衣玉冠雖未變,裝成男人也未變,但混在這淫亂之地,迎合著樓下這一眾凡人的斷袖癖好,任人出錢買你,你當真不覺得惡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