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那頓飯,凡間早已月上梢頭。同孟澤沿著一方湖水散步消食,湖麵水霧朦朧,不曉得對岸是個什麽風景,隻依稀看到燈盞重疊,燭火鼎盛。
孟澤提議繞湖走一圈,我便把將將掏出來、打算租畫舫的錢給放了回去,道:“好主意。”
走到半道時候,突然覺得腳下冒出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本神尊腳下一仄,頓覺身形不穩,孟澤那廝反應得倒極快,一把握住本神尊的手,將我往他身旁帶了帶,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帶著輕鬆愉快的調子,“素書大人早該握住我的手,黑幽幽的地方,摔在我身上總比摔在別處好一些。”
本神尊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脫口而出:“我覺得不大妥當,你用術法變個琉璃燈出來,比給我腳下變出個坑來好一些,孟澤玄君,你覺得呢?”
這句話說完,我就覺得有些後悔。我年少時候下凡,也曾去戲園子裏聽過那些郎情妾意、繾綣相思的戲,這廂的姑娘於月下不小心絆了一腳,就應該讓少年郎給扶著,就算少年郎扶不住,那姑娘也應該摔在少年郎身上。這個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
本神尊果然不曾好好談過戀愛,十分後悔方才揭穿孟澤。
他倒沒有介意,右手將我握得更緊一些,左手變出一盞琉璃燈,笑道:“這樣你覺得妥當了麽?”
“嗯,妥……妥妥的。”
隻是我沒想到,最後繞著湖走了半圈,才發現湖對岸燈火鼎盛的地方——是慕花樓。
於是,從樓後跳進去,掏出金葉子盤了間上好廂房,同床共枕耳鬢廝磨,都成了順水推舟之事。
最後帷帳安定,紅燭染盡,昏昏沉沉入睡之際,孟澤抱著我,貼近我耳廓,將他鉞襄寶劍的訣法統統告訴了我,“我沒什麽可給你的,我從未有過寶貝著的玉玦可送給你。但是素書,這柄一直陪著我的劍,除了我自己,隻有你能祭出它、動用他。”
許是看到我睡意深重,怕我記不住劍訣,指腹摩挲我眉心,劍訣颯颯帶著微微寒涼滲入我的靈台,讓我再不能忘記。
我摸過他的手指攥在掌心,含糊應了一句。後來,我卻忘了應了句什麽話。
可我記得他說的是什麽:“嗯,素書,等過些日子,我就娶你回玄魄宮。”
我其實想問一句“過些日子”是過幾日、是什麽時候,可我偏偏睡著了,問不出來。後來醒過來之後,我便忘了這件事。
但是,告訴我劍訣這件事,卻叫我想到了聶宿。
十四萬年前,銀河之畔,星輝璀璨,無欲海水傾瀉而下化成雪幕,聶宿水色長衫半麵都是猩紅,低頭告訴我:“至於離骨折扇,這一萬年,它被我訓養得極好,日後聽從於你,會是你最順手的法器。”
聶宿大人,如今,有一個神仙也告訴了我他所佩戴寶劍的劍訣,他的劍日後也會聽從於我……
你莫要掛念我,你看,我現在很好。
後來一個月裏,孟澤的廚藝大有長進。我們再不用下凡來吃東西。
文火燉煮的茶香雞咬一口滿滿都是香汁,爐灶蒸出紅豆包裏麵紅豆沙軟香甜,山楂能做成糖葫蘆、山楂糕,烹飪本神尊的同類也曉得去除內髒。
“你這廚藝快趕上凡間酒樓的大廚了。”本神尊讚美道,“等你更上一層樓的時候,莫要浪費了這好手藝,咱們可在這神界開個酒樓……嗯,就開在這銀河深處,在采星閣旁邊蓋一座,可設些景點邀請四海八荒的神仙來此觀光遊覽,遊覽累了便來酒樓裏吃飯。你掌勺,我數錢。”
他嗔怪了我一句:“你已然學會了他們凡間那一套。這個在凡間叫什麽來著?”
本神尊咬了一口豆沙包,脫口而出:“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我們還可以找幾個漂亮仙子來……”
話說到一半,便見孟澤他眉梢一顫,不太友好地睨了我一眼,恨鐵不成鋼道:“你到底在凡間學了多少東西。”
本神尊討好一下笑,“我瞎說的。我們隻開酒樓就成。說來,你的廚藝怎的進步如此之快?”
他端給我一碗海鮮疙瘩湯,多盛了蝦仁,“我也覺得有些奇怪。最近許是在學做菜,晚上做夢便夢到做飯的場景。做飯的是個姑娘,我那時或許很挑食,那姑娘便常常給我做飯,且是變著花樣做,隻是一邊做一邊數落我。如今做的這些飯菜,便是照著那姑娘的方法來的。”
本神尊放下筷子,嚴肅道:“那姑娘是你……”想了想,想不到合適的詞,便道,“夢中情人?”
他笑出聲,夾了雞腿兒放在我碗裏,“倒忘了她是誰,但我覺得肯定不是夢中情人,因為她經常數落我。”
“數落你什麽?”
“會做飯的男人更有魅力。你腦袋笨,別光知道吃,要努力學做飯才可以,將來先拿下喜歡的姑娘的胃,再拿下她的人。”他風輕雲淡一笑道,“她便是這麽說的。但是你看,我做飯不好吃的時候,你不也願意跟我在一處麽。”
我覺得那句話有點熟悉,落在我心裏有些舒服,想必是誌同道合之人,便笑道:“她說得對。”
幾日後,孟澤回玄魄宮處理了魔界一些事情,我在銀河深處接到了老君附在梨花樹葉上傳來的話,他還掛念著我身體內的蟒毒,說轉眼就快要到三個月的期限了,趁他閑著,讓我過去一趟,要替我看看病。
想來他一定不曉得孟澤替我解毒這件事,這件事一句兩句也說不清,再者孟澤說這毒要服一萬年的藥,我也想跟老君打聽一下這藥是什麽藥。便托那梨花樹葉捎回了話,說我收拾收拾馬上就去他府上。
老君府邸位於三十三天,我體內蟒毒清楚之後,覺得神清氣爽,騰雲駕霧、身形矯健,一不小心飛得有些過,衝上了三十五天,落定之處,便是三十五天葳蕤繁茂的花木,再一回首,不遠處的杏花正逆著季節生長,花盞紛揚,盡數鋪在杏花樹底下——良玉神君的白玉墓碑。
上一次來這裏,也未曾好好拜祭,今日又路過這裏,本神尊是一定要拜一拜這位神君的,替我、也替孟澤。
可我方方踏進墓碑那片地方,便中了設在這裏的訣術,鏡麵一樣的結界兜頭罩落,將我遮了個嚴嚴實實。我抬手砸了砸,被結界彈回來;掏出扇子砸了砸,扇子跟我都被彈回來;手中折扇化成扇劍,被我緊緊握在手中,拚了仙力照著結界刺過去……扇劍跟我,一起被彈了回來。
……本神尊可真是……夠倒黴的。
轉念又一想,便明白了。
上一回這裏還沒有設下結界,我跟婧宸、孟澤輕而易舉就進來了,打擾了良玉神君的清淨,著實不太好。長訣一定意識到了這一點,怕旁人再來打擾他的愛妻,便設了這“陷阱”。
我十分理解他。
我也十分明白,自己的仙力不及長訣,他設下的這個結界,我怕是出不去。
於是,隻能蹲在結界裏,盯著三十五天一眾花木,看著頭頂杏花花盞縹緲而落,苦等長訣、或者他身邊的女官蘇苒來救我。
手中把玩著離骨折扇,閑來無事,看著光界如鏡子一般清晰地映著蹲在地上百無聊賴的本神尊,突然想起來孟澤告訴過我的劍訣。不曉得我落難的時候,念出他的劍訣,他會不會聽到劍訣就來救我。這麽想著,便循著當日滲入靈台的訣語,念了一句祭出鉞襄寶劍的訣——
便在這是,那如鏡光界上便緩緩出現了一副畫麵。
那畫麵是在黑夜,月涼如水,玄黑衣袍的孟澤和霜色衣衫的長訣,立在紛繁的花木之中。如若我沒有猜錯,這場景,應該就是當日,我、婧宸、孟澤都來三十五天拜祭良玉的時候。
我隱隱記得自己當時被蘇苒挽著去拿一壺桂花酒,臨走時候,長訣說過一句話:“婧宸,你也隨蘇苒先去。我有些話要同孟澤玄君講。”
這大概便是孟澤、長訣他們二位尊神單獨說話的時候。
那時的孟澤十分清瘦,一身墨袍本就蕭肅,映得麵色也蕭肅,到底是在良玉這件事上沒有放開過,於是他不願看長訣,隻凜凜道:“阿玉如今不在了,你還要同我說什麽。”
長訣理了理衣袖,麵上瞧著也十分清冷:“小玉的事上,本尊也沒什麽好跟你講的了。如今,看你跟素書相識,叫本尊有些驚訝,我便自作主張算了算你同素書之間發生過的事。”
孟澤驀地抬眸:“你憑什麽要算我跟她之間的事?”
長訣麵上更冷了幾分:“憑我認識她十幾萬年,我是她十幾萬年的故友,而你跟她相識不過幾天。我要提醒你一句,你莫要去招惹素書,她是個好姑娘,你這種狠戾不羈的神仙,配不上她,她也不可能嫁給你。”
“你說我配不上、娶不到,那我偏偏要娶到她給你看看。”孟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