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覺寺在澄州,也算是個香火鼎盛的寺院,蘇蘅不信神佛,但是給大覺寺的供奉畢竟是許氏的意思,蘇蘅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違逆家人。
他們也不過是想為蘇蘅求一個安心罷了。
蘇蘅自己不信神佛,但是她身邊的人多少有些虔誠,所以大覺寺蘇蘅偶爾也還是會去,而每年四月至五月間,因為許氏的吩咐,蘇蘅還要在大覺寺齋戒一個月。
明心禪師應該算得上是個德高望重的人,然而蘇蘅對他向來不甚客氣――當初便是因為明心禪師不知道跟她父母說了什麽,蘇元朗調任走的時候,蘇蘅便被留下了,那時候,她還未滿五歲。
縱然蘇家為了她修建了最好的溫泉莊子,縱然身邊丫鬟奴仆成群,可再多的人,到底還是抵不過親人的分量。
更何況,這些年來,明心不止一次,想要度她出家。
且不說大覺寺裏都是僧人,明心要度她一個女子作甚,單說每年一個月的齋戒,大覺寺的齋菜做得極好,然而還是讓蘇蘅苦不堪言――讓她一輩子持齋吃素,簡直是要了她的命。
她不過就是芸芸眾生中一員,重口腹之欲,舍不得斬斷俗世的羈絆,做不來那出塵的人。
她也不會跟明心打什麽禪機,她就是直截了當的問明心:“當初你與母親他們到底說了什麽?為什麽母親他們會答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明心看了她一眼:“這些事,不是檀越應該知道的。”
“事關己身,我卻‘不該’知道?”蘇蘅笑了:“禪師你搪塞人也總該有個說法才是。”
明心閉上眼睛:“你當知道的時候,自然便知了。”
蘇蘅想了想,問他:“如果我此刻出了澄州的話,會如何?他們信你,我卻是不信的,不如我們試試?若是無事的話,禪師到時候可別怪我在你的信徒麵前撕下你的假麵具。”
“你當真想知道?”明心睜開眼,見蘇蘅點頭,便指了指大覺寺後山的所在:“大覺寺後山有一片塔林,共有墓塔一百七十二座,石碑三百二十一幢。”
蘇蘅一臉的莫名:“那與我有和幹係?”那片塔林蘇蘅倒是知道的,大覺寺之所以出名,其實跟那片塔林關係很大,可蘇蘅就是不明白,為何明心無端端說起這些。
“檀越若是一個人將那片塔林掃過一遍,歸來時,老僧便告知檀越究竟是有何緣故。”明心頓了頓:“切記,是檀越親自動手,不可假手於人。”
蘇蘅麵色有些難看:“大和尚你這是強人所難啊。”
“檀越且安心,那片塔林是禁地,除了早間有人灑掃過一遍以外,其餘時候無人進去,檀越也不必擔憂自己會累著,”明心笑了笑:“至於其他的……檀越既不信神佛,那自然也是不怕鬼怪了……就算有什麽妖魔鬼怪,那塔林中供奉的是曆代高僧,妖魔鬼怪也興不起什麽風浪。”
明心看了她一眼:“檀越若是連著點事做不到,那便不要再追問了。”
蘇蘅被他這麽一激,哪裏肯示弱:“掃便掃吧。”
*
佘嬤嬤一路護著蘇蘅到了塔林邊上,依舊是不放心:“小姐,還是奴婢們代小姐做吧,這等粗活……大師也真是……”一不小心抱怨了明心,佘嬤嬤連忙住了嘴,低聲念了幾句佛號。
“無事,”蘇蘅搖了搖頭,明心無非就是看準了她做不到嗎,那她還偏就要把這事情做成了:“你們在外邊等著我吧,若是真的有什麽事,我會叫你們的。”
佘嬤嬤一臉的心疼,偏又不能代勞,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蘇蘅倒是不理會這些,徑自走了進去。
明心倒是沒有撒謊,這地麵早上有人掃過,蘇蘅走了一會,也不見有什麽可做的,但是明心既然說了,蘇蘅也不想讓他挑著自己的錯漏,想了想步入塔林深處,看看明心叫自己來此地,到底是有何玄機。
走著走著,蘇蘅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明心之前明明說過,塔林之中無人,可是蘇蘅卻覺得,自己似乎是聽到了什麽怪異的聲音。
蘇蘅第一個想法是自己應該立馬離開這裏,回去質問明心,然而終究還是敵不過好奇之心,循著人聲悄悄走了過去。
雖然近了些,可是那些聲音卻時斷時續的聽不真切。
蘇蘅聽到一個女聲道:“如此……你是願意幫我的了?”
“幫你……倒也不是不可……”蘇蘅又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隻是我幫了你,我有什麽好處?”不知為何,蘇蘅隱隱覺得,那兩人的聲音,她似乎都曾在哪裏聽到過。
“好處……好處你不是已經得了嗎……”女子的聲音半嗔半怨:“你還想……如何……”
“這事情要真的做了,可是背主的事……”男子又道:“何況……彥書那邊……也是個麻煩事……”
“雖說那人的名字……與你一樣,你想要冒名頂替也不是不行……”男子的聲音又響起:“可是彥書可是見過那人的……萬一少爺醒來之後,彥書說漏了嘴……到時候……你的事可就瞞不住了……”
女子便道:“那麽……你想怎麽做呢?”
“實在不行……隻能把他解決掉了……”男子的聲音惡狠狠的,隨即又變了:“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接著,蘇蘅便聽到女子推拒的話語,不一會兒,裏邊的聲音便變得越發奇怪起來。
蘇蘅心下狐疑,想要再近前一些看看那兩人到底是誰。
然而,一隻不知道從哪兒伸出來的手卻將她攔住了。
蘇蘅嚇得想要大叫,另外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蘇蘅心中驚懼不已,想要掙脫,身後的人卻整個人貼近了她,那人在她耳後輕聲道:“蕙蕙,你別怕,是我。”
蘇蘅嚇得整個人都呆愣住,還沒回過神來,便被薛牧青帶離了那個地方。
是的,薛牧青,蘇蘅聽到他的聲音便知道是他……而他口中喊出的字,更是讓蘇蘅不得不多想一番……這個薛牧青不對勁。
她當初死去的時候,曾經以為若是自己還能有機會重來一次的話,或許會到了她跟薛牧青新婚之時,那時候她已經算計好了,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她會當即選擇自盡,死了一了百了,免得拖累了親人。
然而上天讓她回到了十四歲那一年,回到她沒有嫁給薛牧青甚至連見都沒見過薛牧青的時刻,蘇蘅覺得,這可能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對她死了一次又一次的補償,可結果卻是……她回來了,薛牧青也回來了。
上天對她,簡直是一如既往的惡意滿滿。
蘇蘅覺得自己的前路再度變得黯淡無光起來。
正失魂落魄間,薛牧青停了下來,放開了她的手,張臂將她攬入懷中,他將頭抵在蘇蘅的頭頂,蘇蘅便覺得自己頭顱上方隨著他的聲音輕輕顫動起來。
他喃喃念著:“蕙蕙……蕙蕙……”
蘇蘅驀的驚醒,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他,她手上還拿著掃帚,護在身前,惱恨莫名:“哪來的登徒子!”
“蕙蕙,你別鬧,”薛牧青笑了笑:“是我啊。”
“我並不知道你是誰,請勿隨意攀扯!”蘇蘅打定了主意不認:“還有,不要拿莫名其妙的稱呼來喚我,家祖父名中便是那個字,我平日裏尚且還記得避忌,你這是想要害我不孝嗎?”她的小字,是出嫁前蘇會取的,雖然蘇蘅一直都不知道為何蘇會要用自己的名給她做字,擔無論如何,她而今並沒有字,更不能承認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薛牧青。
“好,聽你的,”薛牧青從善如流:“我不願隨唐允喚你小名,那我便隨家人喚你阿蘅好了。”
“我不知你是誰,更不知你從何處得知我的名,”蘇蘅簡直是氣極:“你若是再做糾纏,我便喚了外邊的人進來將你當登徒子打死了。”
蘇蘅說著不再理他,想要折回原地,然而這塔林之中石碑墓塔那麽多,先前被薛牧青帶過來的時候她因為震驚也沒記住路,而今連那邊的聲音都聽不到,更別說是找到了。
“你在找什麽?”薛牧青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想了想又道:“你不要過去找他們了,難道你沒聽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嗎?”
話說到了這份上,蘇蘅哪裏還不知道那邊兩人在做什麽,先前她本就隱隱有些懷疑,所以之前不肯叫人進來怕打擾了那邊,而今倒是沒什麽顧忌了。
不過她倒是好奇:“‘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那你在那邊聽了多久看了多久?”
她看向薛牧青:“你知道他們是誰?”
“是玉書和初……夏初晴,”薛牧青看著她,悄悄改了口,見蘇蘅絲毫沒有波動,不免有些失落,但還是跟她解釋道:“我從他們出門起便跟著他們了。”
李玉書和夏初晴?蘇蘅倒是有些發愣,不明白這兩人怎麽就弄到一處了――正有些思緒淩亂間,又聽薛牧青道:“前些日子裏……你在江中救回的那個人,是我。我記得你說過,救命之恩……若是無以為報的話……那便隻能是以身相許了。”
“你胡說什麽!”蘇蘅瞪他:“我沒有救過你。”她要是知道那是他的話,早就讓他淹死在江中好了,而今無論如何她是絕對不能承認那人是她的。
“不過我那天倒是路過了那裏,”蘇蘅想了想道:“後來不是聽說,救你的人是姓夏名初晴嗎?你要報恩到那邊去!”當初說出夏初晴的名號,是想著給他們之間添點亂子,而今知道李玉書和夏初晴廝混在了一起,蘇蘅難免便起了幸災樂禍的心思。
薛牧青看著她輕笑:“桐花巷那個住處……是後來她父母亡故,她去京城投奔我,我讓玉書給她置辦的住處。”
“當初我聽到彥書回來跟我說起那些話時,我便知道那是你,”他看著蘇蘅:“阿蘅,你還是不肯認我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蘇蘅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是因為這樣而露餡的,然而還是不肯改口:“我說我沒做過便是沒做過。”
“無事,我知道那是你便好,”薛牧青笑了笑:“既然你說了要我以身相許,那我自然是要聽你的。”
“我說了我不是你恩人,”蘇蘅忍不住冷笑:“做你恩人得多倒黴啊,當初你便是這樣吧,跟夏初晴私定終身,回頭便娶了我,最後把自己恩人變成了妾――”
“我不知你為何會有這樣的誤解,”薛牧青打斷她:“不過我慶幸……當初夏初晴沒讓我以身相許。”
“我怎麽知道她有沒有?”蘇蘅看都不看他:“就算有,你也可以當做沒有,我是什麽身份夏初晴是什麽身份,你非要舍棄自己的‘恩人’最後選了我也是情有可原。”
“跟你和她是什麽身份沒有關係,”薛牧青解釋道:“如果她一開始讓我以身相許,我縱然心中有些不願,但若她提起了,我會答應,我還是那句話,我慶幸她沒有提起這句話。”
“她提起你就不願,我隨口那麽一說你便上心了?”蘇蘅嗤之以鼻:“說到底,還是看人……換了我是夏初晴那樣的出身,隻怕你就還是‘縱然心中有些不願’了。”
薛牧青情急道:“你不一樣――”
“是啊,我不一樣,我祖父身居高位,夏初晴呢,夏初晴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還父母雙亡,無權無勢幫不了你什麽,”蘇蘅不置可否:“有人願意對我以身相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絲毫不奇怪,我隻是看不起這種人看不起你罷了。想要晉身上位不走正途,盡想著走捷徑歪路――”
“你放心,我不會拿這事逼迫你嫁我,我既然要以身相許,自然會按著規矩來,”薛牧青笑了笑:“三年之後的科舉,你等著我――”
“說得好像除了嫁你我便嫁不出去了一般,”蘇蘅冷笑:“薛牧青,我好不容易從薛家這火坑裏逃出生天,你覺得我會傻到自己再跳進去一次?”
薛牧青本想說什麽的,突然麵色有些怪異,避開了蘇蘅,在一旁咳得撕心裂肺一般。
蘇蘅頓了頓,轉身便走。
不一會兒薛牧青還是跟了上來,蘇蘅一臉的嫌棄:“你要是有什麽大的病症的話,還是趁早去看病吧,你這人倒也是可笑,自己得了重病,還想著拖累別人。”
“放心,看過大夫了,不是什麽大病,過些時日便好了,”薛牧青麵色蒼白:“想想還是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救了我,可能還沒那麽快好。兩輩子……都是你救的我,想來,這便是你我的緣分所在吧。”
蘇蘅推卸道:“你別什麽事都往我身上推,就算這輩子是我多管閑事,你上輩子的事跟我可沒關係,也許真的是夏初晴救的你呢,事有先來後到,你要是報恩的話,就去報夏初晴的恩吧,至於我,你等下輩子吧。”萬一真有下輩子,她一定要站在岸上,笑著看他沉入江底。
“你既然反駁,那便說明是你了,”薛牧青跟上她:“你放心,既然上天給了我們機會重來……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受任何的委屈的。”
“你若真要報恩的話,就離我遠遠的,”蘇蘅搖了搖頭,又拿他的病來說事:“就你這身子,還是別來拖累我了,我還怕自己擔了一個克夫的名聲呢。”
“夫……總要成親了才算是夫,”薛牧青輕聲道:“你看,你心裏還是把我當你夫君的。阿蘅,你放心,我身子沒事。”
“我說錯了,我不擔心自己克夫,可是你是實實在在的克妻,”蘇蘅搖了搖頭:“我沒那麽心大敢嫁給你,對啊,我而今根本沒嫁給你我擔心什麽。”
她所有的不幸皆是源於他,想要不重蹈覆轍,隻要不嫁給他便好了。
她當初嫁了他一心想的便是和離,而今沒嫁他和離的事自然是無需考慮,她隻要盡kuài嫁給別人就好了。
六月她便及笄了,及笄之後便可許嫁,蘇蘅想,在她回京之前,她應該把一件事給定下來了……而今唐允便在澄州的書院中。
她虧欠了唐允太多,若是這一世唐允對她仍舊有意,那她絕對不能再辜負唐允了。
若是唐允對她無意……那隨便嫁給誰都行,隻要不是薛牧青就好。
這世間姻緣,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是能夠長久相伴的人,比如她的父母,比如這世間大多數的人家。
反而是她,當初不過是因為薛牧青的皮相好而已,就頭昏腦熱地一心嫁給他,結果卻是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身心俱疲。
再好的皮囊,死後也都是隨了黃土,有什麽不一樣的。
蘇蘅突然覺得,其實也不是非得嫁人,其實出家似乎也不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