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漆黑一片,仿佛巨獸的口,將無數的生命吞噬,蘇蘅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實在是遊不動了。
她識水性,可是這冰冷、湍急的江水與她莊子上特意修建的溫泉池不一樣,她不過遊了一會,便感覺自己腳似乎抽了筋,身子似乎也陷入一個渦流之中,難以掙脫。
永嘉三十年陽月二十九,蘇蘅清醒著感知自己死亡。
兩艘船,她帶了數十人,無一幸免於難,就連淼淼……也隨著她而死了。
“淼淼……”
蘇蘅呢喃著出聲,爾後突然清醒過來,身上的冰冷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夢,她摸了摸身側,是幹燥而柔暖的床褥――並不是冰冷的江水。
她沒死嗎?她被帶到了何處?
淼淼呢?
“淼淼?”
蘇蘅試探著喊出口,想了想掙紮著起身:“有人嗎?”
“小姐?”有一道女聲響起:“你醒了?”
聽到這聲音,蘇蘅愣了愣,試探著道:“司琴?”
燈被點亮,蘇蘅盯著火光中女子的身影,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是死了吧,否則,怎麽會見到司琴了呢?
見到司琴,便又想起了淼淼――她以為她帶走淼淼,是為了淼淼好,可是淼淼最後卻跟著她一道葬身江腹……司琴為她而死,她卻連司琴的女兒都護不住――她對不起司琴。
“小姐怎麽了?”司琴近前想扶她起來。
蘇蘅一把抓住了司琴的手臂:“司琴!司琴――”原以為看到司琴她應該欣喜的,結果將司琴的名字喊出口,眼眶卻莫名濕了。
“小姐你怎麽了?”司琴沒有掙脫蘇蘅,隻是放柔了聲調:“小姐可是做噩夢了?”
噩夢?
蘇蘅愣了愣,搖頭,她覺得自己並不是在做夢,而是親身經曆了自己的死亡,而今自己死了,所以才見到了司琴,這一qiē,哪是“噩夢”兩字便能解釋得清的――司琴早已經死了啊。
蘇蘅打量司琴的模樣,與她記憶中並無多大差別,不由得問道:“司琴,你是在等我嗎?”
她何德何能,能讓司琴如此記掛,為她而死,死後也還等她團聚。
“你可見到向媽媽?”向媽媽和她一起死了,不知道是否也來到地府,還有淼淼……還有許多的人,可是想起淼淼,蘇蘅便不敢問了。
她害怕司琴會怨她,她連司琴的女兒都沒能護住――是她太無能了。
“向媽媽去給小姐熬藥了,”司琴柔聲道:“想必也快回來了。”
“小姐若是急了,奴婢去催一催?”司琴扶蘇蘅躺下,為她蓋上薄被:“小姐不妨再睡一會吧。”
“熬藥?”蘇蘅有些好奇,地府裏還需要喝藥啊?難不成是傳聞中的孟婆湯?若真有孟婆湯這東西倒也好,反正她已經死了,將前塵盡數忘卻也好。
“小姐醒來了啊?”向媽媽帶著一個人進來,蘇蘅瞥了一眼――是司棋,司棋也死了?
她死不死蘇蘅無所謂,隻是想著自己死後難得的清淨,就因為司棋出現給毀了,不免有些膈應。
不過看了向媽媽一眼:“向媽媽倒是又顯得年輕起來了。”
難不成死後還可以回複容顏?蘇蘅想到一出是一出:“司琴,把鏡子拿給我。”
司琴沒做他想,順從地從梳妝台拿了靶兒鏡過來,半蹲著身子給蘇蘅照著。
點了燈也還是有些暗淡,從鏡子裏看不出什麽,隻是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倒不似自己記憶中那般瘦可見骨,想必人死後,會變回自己最好看時候的模樣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地府,倒也多了一絲人情味兒。
“小姐這是埋汰奴婢呢!”向媽媽佯嗔道:“奴婢這一大把年紀了,再年輕,又能年輕到哪兒去。”
她遲疑了一下,輕輕歎道:“看到小姐展顏,奴婢便也安心了。”
“小姐把這安神藥喝了吧,”司棋捧著藥碗過來:“現下這熱度剛好,待會要是涼了,又要熱一遭,藥效也會有失。”
蘇蘅皺起眉頭,看向向媽媽:“司棋怎麽在這?”
司棋愣了愣,笑著向蘇蘅道:“小姐又在說笑呢,奴婢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小姐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
向媽媽不疑有他,隻是笑道:“小姐這是關心你呢,今日本就不該你當值,小姐怕是擔心你沒歇息好――司棋你先去歇著吧,這裏有我有司琴,外邊還有醉墨和醉韻呢。”
“眼下這情形,我哪裏能拋下小姐自己去歇息?”司棋一臉的堅持:“我也留下陪小姐吧。”
蘇蘅皺起眉頭,不僅司棋跟著死了,連醉墨和醉韻也跟著下來了?
醉墨早嫁了人,她和離走的時候沒把醉墨帶走,至於醉韻夫婦,她將他們留在京城幫她打理京郊的莊子――
蘇蘅突然想起臨別時,太子說的那幾句話――
“京中風雨如晦,避開也好。”
“既然要走,趁著還沒下雪,江河還未冰封,早些成行,再晚,便走不了了。”
難不成她死後,京城經曆了一場腥風血雨,連醉墨醉韻這樣不相幹的人,也跟著陪葬了嗎?
那麽……太子是失敗了嗎?
蘇蘅的心揪緊――又不知有多少人在那場風雨中喪命?
她不隻看遊記,她也看史書,曆來儲位之爭,無辜者的血,從來沒有少過――何況陸家那樣野心勃勃的人家,如果連醉墨醉韻這樣的人都能受牽連的話……隻怕,其他與太子有關的人,都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
隻可惜,而今她隻是死人,她身邊也都是死人,死人想要知道活人發生了什麽,想來是太難太難了。
蘇家早早避開,是否真的就能幸免於難?許家、秦家、魏家……想來也是難以保全了。
蘇蘅輕輕一歎,她已經死了,縱然有心,也是無能為力,隻是不知道投胎轉世之前,能否見一見她的這些親人們。
“小姐可是為那夏姑娘的事煩憂?”司棋輕輕開口:“小姐何必把那樣的人放在心上,為那樣的人憂心傷了身子,得不償失!”
“司棋!”
向媽媽開口輕斥司棋:“小姐好不容易才緩過來了,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蘇蘅愣了愣,打量起她身邊的人――
司琴還在她身邊,向媽媽年輕了不少,司棋……還是做的丫鬟打扮,她心中有個疑惑隱隱要破土而出,卻還是想證實一下:“夏姑娘?夏……初晴?”
“呸!”向媽媽啐道:“小姐別提那賤人的名字,汙了嘴!”
蘇蘅後知後覺的發現,向媽媽對她的稱呼,又變回了“小姐”,不是“夫人”。
“小姐也不必為那種人勞神,”向媽媽端過快涼了的藥碗:“小姐把這藥喝了,好生睡一覺,把這些煩心事都給忘jì了吧。”
蘇蘅正滿心的疑惑,怎麽可能會喝這安神藥睡去,她推開藥碗,輕聲問道:“向媽媽,今日是何年何月?”
“小姐問這作甚?”向媽媽雖不解,卻還是應了:“今兒是永嘉二十七年三月初一。”
不等蘇蘅回答,向媽媽徑自道:“對了,後日是上巳,小姐與表小姐她們早就有約,我老糊塗了,快把這事給忘了。”
“小姐放心,”向媽媽點了點頭:“新作的裙衫、首飾早已經備好――小姐可是要現在就看一看?”
“不了,”蘇蘅搖了搖頭,現下哪裏還有這心思:“你們先退下去吧,容我一個人靜靜。”
向媽媽手上還端著藥碗,蘇蘅搖頭:“我不要喝。”
向媽媽一臉的擔憂:“小姐,這藥特意叫大夫改過的方子,一點兒都不苦的。”
“放心,我沒事,不會胡思亂想,”蘇蘅擺擺手:“把藥端走吧。”她需要一個人靜靜,清醒著理清頭緒,喝了安神藥,會打亂她的思緒。
向媽媽還想勸,司琴悄悄拉了向媽媽的衣擺,帶著向媽媽和司棋出去了,不過臨走時司琴還是放心不下:“小姐,奴婢就在門外,你有什麽事,便喚奴婢一聲。”
對司琴,蘇蘅始終心中有愧,不會有半點不耐煩的情xù,因此隻是點了點頭:“放心,我沒事的。”
司琴憂心忡忡地幫蘇蘅把門都關上,蘇蘅半躺在床上,如果她沒死的話,如果今日真的是永嘉二十七年三月初一,那麽表示她從永嘉三十年十月二十九,回到了三年多以前……她跟薛牧青成婚還不到半年的時候。
蘇蘅恨恨地將枕頭給扔了――老天爺這是對她有多大的仇恨!她好不容易和薛牧青和離了,一轉頭,回到了三年前,她跟薛牧青還是夫妻!
哪怕沒有夏初晴沒有那什麽庶子,沒有小產司琴也沒死……蘇蘅也不樂意!不對――除了司琴沒死讓她稍稍安心以外,這一qiē簡直是糟糕透了,還不如就讓她死了一了百了呢!
何況,雖然向媽媽她們說得語焉不詳,可是明顯的,薛牧青與夏初晴隻怕是已經有了首尾了!
再想到幾年後,薛牧青會做出傷害祖父的事來,蘇蘅的心還沒這麽大,能與自己的仇人一笑泯恩仇――哪怕薛牧青而今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她也無法原諒薛牧青!
一個注定要墮落的人,蘇蘅自認不是什麽聖人,她沒那心思和能耐去拯救他,她隻想抽身離開薛家,沒了她的關係,薛牧青總不可能再接近蘇會,沒了她的關係,她就不信蘇會還會如以前那般信任薛牧青――她要將薛牧青與蘇家的聯係斬斷,還要時時提防薛牧青這個人,不給他任何機會去傷害她的親人。
“司琴。”蘇蘅想通了,便把司琴喚了進來。
司琴應聲開了門走進來,看了蘇蘅一眼,見她神色雖然有些陰沉,但是並不是盛怒的模樣,鬆了口氣:“小姐有何吩咐?”
“司琴……”蘇蘅看著她:“薛牧青和夏初晴是怎麽回事?”
司琴沉默,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蘇蘅想了想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
司琴略覺怪異地看了蘇蘅一眼:“小姐這是怎麽了?”
蘇蘅愣住――突然想起,如果自己是那個一直與司琴在一起的蘇蘅,那麽不會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麽,然而事實是,她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眼下這情形,她卻是有些摸不清的。
經曆過向媽媽的前車之鑒,蘇蘅不打算再將自己身上發生的這些奇怪的事說出來,向媽媽和司琴的忠心無可置疑,可她們對於這種怪力亂神之事,隻怕也難以想象,未必會信。
何況,她並不想讓司琴知道,司琴有那樣一個未來――
司琴不安地看著蘇蘅:“小姐也別再為這些事煩心了,一qiē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一qiē都會好起來的,蘇蘅點了點頭――她會改變司琴的結局的,她不會讓司琴再為了自己受委屈甚至喪命了的……她會護住自己身邊的人的。
那些黑暗的、分不清應該是她的過往還是未來的記憶,她一個人知道便好,便不要說出來,徒惹煩憂了。
“我知道了,”蘇蘅點了點頭:“我有些困了,司琴你也早些安歇吧。”
司琴點了點頭,幫蘇蘅把被子蓋好,詢問過蘇蘅的意思,將燈熄滅,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蘇蘅躺在黑暗中,怎麽都無法入睡。
司琴似乎還是不放心她,守在了外間,蘇蘅聽到向媽媽刻意壓低的聲音:“小姐可還好?”
“看著不太好,”司琴的聲音也很輕:“小姐她提起姑爺來……連名帶姓的叫,隻怕心中還是介意得很。”
蘇蘅在黑暗中輕輕搖了搖頭――介意?她何止是介意啊,她簡直是恨透了薛牧青啊。